我建立了小家庭從父母身邊脫離開來時,征求了父母的意見,帶走了他倆珍藏的一疊老照片。老照片在我心裏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如果父母當初要分家,我可以不要任何財產,我可以不帶走那三間三層小樓房裏其他的任何東西,卻舍不得不帶走這些老照片。老照片就像金礦石,蘊含著歲月的美麗和遺忘的故事。隻是在這疊照片中,有我外公的各類形象,卻沒有發現外婆的影子。生命的年輪不可逆轉,我出生時,外婆卻已離世十多年。但我母親對我外婆的記憶還是清晰的。母親跟我說,外婆身材高挑硬朗,麵容柔潤白皙,性格豪爽,聲音洪亮,走路幹活緊手緊腳。她終年裹著小腳,年紀輕輕就把頭發挽了個髻,盤在腦後,常常身穿對襟布衣。這樣說來,是個壯年婦人的形象。
外公與我有一段親密的交往。外公身體頎長,體格健壯,臉長而清瘦,光頭,衣著清爽,可做扮演蔣介石的特型演員。好幾個寒暑假期,我都跑去與外公過上幾天。外公手不離煙筒,衣兜裏總裝著一個扁扁的小鐵盒,盒裏裝著的是自己刨曬的煙絲和火柴。我拿來外公的煙筒,按上一小撮煙絲,遞給外公,外公點燃後就“滴吧”“滴吧”地吸起來。外公一有空,就捏出一小撮煙絲來吸,春夏秋冬,煙霧不斷,夾煙筒的中指、食指和大拇指,都熏成了焦黃色。外公身上雖然有嗆人的煙味,我卻喜歡親近他。他能言善道,故事講得吸引人,他最拿手的故事是《孟麗君與黃甫少華》《楊金花奪帥印》等,一本本戲文講得有聲有色,講到順心處,哈哈大笑,說到窮苦處,眼淚婆娑。外公還大方,我每次去見他,他總會給我買些紙筆橡皮擦什麼的,或者塞我幾毛錢。外公還喜歡帶我去看戲,這一般都在寒假,臘月裏,晚上家家燒好吃的,那宗祠裏的戲台便開戲了。宗祠不大,看戲的人卻多,湧滿了天井和走廊。我擠在人群中,就是踮起腳尖也隻能看到一排排看戲人的後背,外公就馱我於背上,我就鶴立雞群目空一切起來。戲自然是老戲,穿紅穿綠,走上走落。我一邊看戲,一邊瞌睡。有東西吃,我就清醒了,外公給我買甘蔗、炒米糖、糕幹吃,我最喜歡吃的是餛飩,但貴呢。吃完後就又會瞌睡起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滿天星鬥,遍地烏黑,隻聽見腳步聲和嘰嘰咕咕的議論聲,說哪個角兒演得好,哪個角兒欠唱功。原來戲散了,外公背著我回家。
如果讓時間逆轉的話,逆轉個幾十年,外公帶去看戲的就是舅舅了。開始的時候,舅舅要求外公帶他去看戲,外公不同意,擔心夜間路不好走,或舅舅像我一樣的熬夜挺不住睡著要他背回來。但外公擋不住舅舅的再三懇求,同意了。舅舅頭幾次看戲確是看到一半就睡著了,看了幾次後,就看出門路來,並在外公的指導下,慢慢看懂戲了。戲散後有人考舅舅:福梯,你看什麼戲了?舅舅也能講出個子醜寅卯來。舅舅還總結出做戲的套路,如打什麼鑼會做什麼戲。有的戲他重複看了幾次,做戲的台上唱,舅舅在台下也能跟著哼幾句。當時,溫州抗戰事起,卻先後三次淪陷,城底被日本人侵占,戲班隻好由城底躲到農村演出謀生,村裏供給夥食,沒有戲金,戲班也樂意做。有一次,溫州的一個戲班在填垟做了一出又一出,足足做了半年的戲,舅舅幾乎場場到。舅舅站在大人們身邊,聽他們對戲說三道四,戲唱的好不好,動作正點不正點。聽久了,舅舅有時也插上幾句,大人們有的白他幾眼,有的也說他講得對。台上刀光劍影,悲歡離合,小生小姐,後花園私訂終身,窮書生受苦受難,考取功名,衣錦還鄉。隨著劇情跌宕起伏,舅舅的心就跟著台上轉,台上小姐悲苦或小生落榜,舅舅就哀傷萬分,台上小醜嬉笑或母子團聚,舅舅的心裏也美滋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