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裏詞裏的苦,走出來就很美,而生活裏的苦卻是實實在在的難受。這一年,大屋裏終於天翻地覆了。原因起在舅舅的二叔要結婚,沒有房子怎麼辦?大家把眼光盯在了我外公身上,外公已經是成家立業的人,有能力到外麵生活。我外婆自然是不同意,那一段時間,大屋裏總是吵鬧不休。
外公少時讀過幾年私塾,畢竟是通情達理的人,覺得這樣吵下去不是出路,好活賴活,都要另找地方安家。外公分得家裏二升米、二分半水田和四分山地,加上外婆幾件嫁妝,就帶著一家四人搬到村裏一個叫三房路外的祠堂裏居住。
祠堂裏放著一堆堆稻草和白的、黑的、紅的棺材,白天還好,可一到晚上,陰森森的、黑洞洞的祠堂十分嚇人。舅舅的木板床上麵並排放著三隻棺材,床邊的神櫥裏密密麻麻放著死人的牌位,牌位有木頭做的也有紙糊的,上麵寫著“某某公靈位”字樣。幾十代下來,死人的牌位多得很,無法數清。祠堂裏祭拜的人出來進去,香火、燭光、念經、哭聲,從早晨鬧到晚上。
一到天黑,舅舅就害怕,怕祠堂裏麵真有鬼怪出來,香火燭火的亮光,好像是鬼提著燈來來去去,念經聲哭泣聲,像是鬼與鬼在說話或是冤死鬼在哭訴。舅舅常常怕得徹夜鑽在被裏麵,蒙著頭睡覺,有時還抖成一團。外公見了,歎氣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膽小,辦不了大事。”外公當過兵,學過醫藥,是個無神論者,就對舅舅講人死如燈滅的道理,世上沒有鬼怪。一段時間下來,舅舅想想也是啊,一個連子虛烏有的鬼怪都怕的人,將來怎樣能出去闖天下?況且,這麼長時間住下來,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不是都好好的嗎?舅舅有次當著大人的麵,裝著什麼也不怕,伸手到棺材背上摸摸,其實心裏還是毛毛的。一次摸了無事,幾次下來也不怕棺材了。小夥伴來玩,舅舅帶他們捉迷藏,經常躲在棺材之間的空隙裏,有膽子大的孩子還藏到棺材裏麵去,小夥伴們找來找去,好生快活。
祠堂大門外是一條光亮閃閃的鵝卵石鋪成的大路,通往嶺裏嶺外,路邊有一條一丈多高的鵝卵石砌成的牆,精致,牢固。鵝卵石就地取材,來自楠溪江,工匠們挑來雞蛋大小的,去鋪路,挑來臉盆大小的,一層一層的砌成牆。這牆共有九層,據老人們講,已有五百年的曆史,五百年裏未塌過一個石頭。村民叫這牆為“風水絳”,也有叫做“九皮牆”的。
絳外就是灘林,白白的卵石亮得耀眼,高大的楓樹楊樹,更多的是蒼蠅樹(因果實長得像蒼蠅,小孩子都這麼叫),撐起一片遮天蓋地的樹蔭,灘林旁的楠溪江水永不休止地流淌。兒時不知憂愁的舅舅,爬樹捉鳥、捕蟬,下水摸田螺、魚蝦,不弄得自己筋疲力盡不回家。外公練就一身玩水捉魚的本領,我舅舅也是。
一次,外公借來魚網、魚簍,帶著舅舅去拆岩堆。他們來到一處水流平緩的溪裏,見到溪水裏有壘成墳塋樣的一堆堆岩石,外公說:“這是本房叔叔壘的岩堆,已得到他同意,給我們拆幾個,折好後要重新壘好。”外公把魚網放在岩堆四周,網腳用小石頭壓實,便開始拆岩堆。大的石頭舅舅搬不動,就搬小的,外公叫他不用搬,隻注意岩堆旁有無魚兒出入。石頭搬了一少半,已有不少魚兒在他們腳下亂竄,有的已被魚網掛住,舅舅就去網上扯魚。拆好三個岩堆,魚簍裏的魚兒已有上百條,約五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