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到得賈母房前,就有丫鬟通報進去,又給邢夫人打起門簾子。非常文學生生世世邢夫人臉上帶笑道:“老太太做什麼呢?”一眼望去,就見賈母膝蓋上趴著一個三四歲年紀的男孩兒,扯著衣襟上的碧璽手串做耍,那孩兒生得粉妝玉琢,眉目清楚,滿頭胎發在頭頂心歸結成一個小辮兒,下頭用青絲線係著,又用金八寶墜腳,一身的綺羅,項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不是那個銜著寶玉落草的寶玉是誰。
卻說賈氏一族到賈珍賈珠賈璉這一輩兒,都是以玉字為旁,偏巧寶玉一落胞胎,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頭還有許多字跡,賈母便以為此子來曆非常,所以小名兒索性就叫了寶玉。賈母待著寶玉可謂愛若珍寶,時常帶在身邊,便是身為長房嫡孫的賈璉也都靠後,何況他人。邢夫人雖不是賈璉親母,卻也是榮國府長房的正房太太,見這賈母這樣偏心二房,口中不敢說,心裏卻也是不怎麼服氣的,這回見著寶玉,臉上的笑容就微微淡了些。
寶玉倒還是個懂事的孩子,見邢夫人來了,也不用人說,忙從賈母懷裏下來,垂手立在腳踏邊,待得邢夫人給賈母請過安了,也過來給邢夫人請了安。邢夫人就笑道:“寶玉又長得高了。”賈母就笑道:“可不是長得高了。”又故意道:“都要進書房了,還整天愛猴在人身上。”邢夫人就道:“寶玉可還小呢,身子又不大健旺的,如何就要叫他進書房去?可別拘著他,沒的傷了神。”說著,手上還摸了摸寶玉的臉蛋兒,又理了理寶玉身上項圈下的瓔珞。
賈母就歎息道:“我也是這樣說過,奈何他父親拿著他自己小時候來說,你大侄女也幾番托人帶信回來,說是要好好教養寶玉,不能溺愛。他父母執意,我也總無話好說。隻得由著他們。隻是若是我的寶玉有個什麼,必不能與他們幹休。”邢夫人就道:“說起弟妹,我聽著鳳丫頭說,弟妹昨兒夜裏病勢重了,又請了太醫,如今怎麼樣了?”賈母就道:“你這個弟妹,平日裏孝順我,又要操心這一大家子的事,也是受累了把底子也虧倒了,這一回珠兒沒了,她是當娘的,能不傷心?所以病勢反複也是有的。非常文學”
邢夫人在賈母跟前素來不大得意,聽著賈母說王夫人累著的話,又想,這榮國府裏的事務,她一個二房的來當家,如今還來說什麼累著了,真是叫人好笑,所以聽著賈母這些話,就是想說些勸解同情的話,一時也開不出口來,想了一想,才道:“我也想不明白,原本我想著珠兒都得了兒子,轉眼又要考秋闈的了,正是得意的時候,就是得了病,到底年輕,總能好的,不想這蘭兒才多大,他竟就沒了。”說了,就輕輕歎息了一句。
這話兒裏的意思暗指著賈蘭克父,以邢夫人的性子原本也不能說得來的,也是王熙鳳在她跟前有意無意說過兩回。王熙鳳說的自然是,珠大哥可惜了的,這麼年輕就是秀才,又一舉得男,到了今年秋闈再中個舉,豈不是叫人豔羨,沒想到竟是病死了,真是造化弄人,隻可憐蘭兒出生就沒了爹。
這話聽在邢夫人耳中,雖賈珠雖也叫她一聲大娘,無奈相較於同王夫人長久以來的心病,自然是心病更重些,是以王熙鳳這些話聽在邢夫人耳中自然就成了:賈珠福氣不夠,賈蘭克父。邢夫人嘴上雖未曾說著甚,到底深以為然。如今聽得賈母提起王夫人一直以來辛苦,她心裏的酸氣便壓不住,便想起王熙鳳從前說的話來,就把在一樣的意思在賈母跟前透了。她為著在賈母跟前顯示自己也是有見識的,倒是沒提著王熙鳳的名頭。
賈母是何等人,怎麼不明白邢夫人話裏意思,到底也是有年紀的人了,自然迷信些,又叫邢夫人這番話一說,不免就把暗藏的想頭勾了起來,想著自李紈懷上賈蘭,賈珠的身子就不大好,賈蘭出世沒幾個月,賈珠竟可以算得暴亡,賈母心上怎麼能不疑,隻是這話從邢夫人口上說來,正是大大的不宜,就道:“你也是個誥命,這話也是你能胡亂說的得?好在是我跟前,叫你弟妹聽了去,豈不要多想,你們妯娌之間日後如何相見?這樣的話,再不許提!”邢夫人聽著賈母話中並無深責之意,也自得意,臉上不禁現出一絲笑來,滿口答應。又陪著賈母說了些話,這才告退,到得外頭,原是要回去的,忽又站住腳,自語道:“弟妹既病著,我也該去瞧瞧。”說著話,腳下就往王夫人所住的榮國府正內室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