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難已(1 / 2)

孔姨娘死得也算淒慘,她是溺死的,臨死前喝了許多池水,肚腹腫得老高不說,臉上同芙蓉,香紅撕扯時破了幾道的口子也因在水裏泡了半日,傷口都翻了出來,脂粉都蓋不住。這還罷了,賈赦同邢夫人更是影蹤兒也不見,便說孔姨娘是個小妾,在這府裏也十來年了,又是生了姐兒的,竟是這些情分也沒有,倒是叫人唏噓。替孔姨娘裝殮的幾個婆子想著孔姨娘平日也算得溫柔安靜,看著她身後這樣淒清,不由就憐憫,一個就歎道:“說起來,孔姨娘雖生了個姐兒,也不見她挑三窩四妖精似的的惹事,倒還安分,如今就這麼去了,姐兒就可憐了。”另一個就冷笑道:“還不是老爺新寵的那個,老姐姐就沒聽說孔姨娘是怎麼掉下去的?”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女子斥道:“放你娘的屁,幾個賊歪剌骨的狗奴才,也不溺泡尿照照你們那兩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嘴臉,滿嘴嚼咀,居然有臉說人好歹!你們幾個眼瞎的有知道什麼好歹,她要是好的,這世上就沒不好的!什麼貨兒!外頭看著一針也紮不出聲的老實,背地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自己抓不住老爺,就把個賠錢貨當寶似的往老爺太太跟前送,我頂看不上這賊奴才□。”幾個婆子抬頭一瞧,卻是俏生生的一個美人兒,頭上戴著珠髻,生得白生生的一張臉龐,細彎彎的柳眉,紅豔豔的櫻唇,正是那芙蓉姨娘。

芙蓉一手撐著門框,一手掐著柳腰,腳蹬在門檻上,在翠縷寬斕裙下,露出半隻大紅雲頭繡鞋來,柳眉兒高高挑起,水杏眼兒朝著幾個婆子斜斜地睨著。婆子們看得是她,倒也不敢再說,低了頭忙著給孔姨娘擦洗身子。

芙蓉原是睡了一夜,想著又不是自己親手把孔姨娘推下水的,就把懼怕之心少了許多,又聽說賈赦把孔姨娘的後事都交給了邢夫人料理,她們這些姬妾都曉得邢夫人是個吝嗇的性子,銀錢交在她的手上,少不得能克扣下一半兒來,就有意來瞧笑話兒,偏昨兒香紅叫邢夫人打了二十板子,還起不來床,另一個叫做香蘭的小丫頭又不過十來歲,芙蓉素來嫌她蠢笨,是以在賈赦出去後,一個人過來瞧了。

這一過來,起先瞧著這冷清的模樣心裏還有幾分憐憫,不想竟是聽得幾個婆子誇著孔氏好,又仿佛要說孔氏這個賤人的死,芙蓉心裏有病,立時就惱了。她雖出身貧寒,也是父母嬌養大的,又叫賈赦寵著,氣性兒更足了,哪裏能耐得下,出口便罵,待罵完了,心裏還覺著委屈。在芙蓉想來,孔氏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全是自己該死,怎麼就成了她的不是,心上不忿,還待再罵幾句,話到了嘴邊卻是頓住了,雙眼瞪得老大,嘴張著發不出一絲聲來,俏生生的身子抖得篩糠一般。

原是給死人穿衣,自然是要把人抬起來些好穿脫衣裳的,也有規矩,要把個紅繩子結成圈兒,一頭套著自己的脖子,一頭套著死人的脖子好把死人拉起來坐著的。這原也要叫生人走避的,幾個婆子正叫芙蓉罵得惱怒,是以也不打招呼,自己就動作起來,這一拉起來。那婆子的背就對著芙蓉,她的頭一低,死了的孔姨娘就同芙蓉麵對麵兒了。孔姨娘死狀可怖,就是上了脂粉也不能遮蓋,芙蓉哪裏防備得,就駭了一跳,猛然一見之下,駭了一跳,還沒等她定下神來,孔姨娘原本緊閉的雙眼忽然就張大了,死氣沉沉的黑眼珠子牢牢盯著芙蓉,兩行血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芙蓉性情再嬌橫盜蹠到底也是不到二十歲,猛然見著這樣情形,隻道是孔氏死不瞑目,要與自己尋仇報怨,頓時嚇得魂飛天外,抖著手指著孔姨娘的屍身,半日才驚叫起來,腳下就往回退,偏腳底發軟,竟是一下就跌坐在地上,隻是不住聲地叫道:“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你恨我作甚。”

幾個婆子見得孔姨娘忽然張開了眼,心中也怕,隻想她的屈死的,這回見著仇人,自是要有仇報仇,有怨抱怨,哪裏還敢再留著,顧不得地上的芙蓉,幾個人就四散奔逃。芙蓉也想站起來跑,奈何雙腿軟癱得似棉花一般,哪裏立得起來,整個人抖做一團,一麵坐在地下往後退,泥灰將翠縷寬斕裙都汙了。

還是芙蓉的哭叫聲驚動了旁人,就圍過來看了,就有個媳婦因知道芙蓉得寵,有意奉承,過來扶起芙蓉,芙蓉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哪裏站得起來,隻是抖著手指著房裏床板上的孔姨娘,又叫又哭,眾丫鬟媳婦婆子過去一看,也都唬得不輕,膽小就逃了開去,也有膽大些的就跑了去告訴邢夫人同二奶奶王熙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