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紅不是無情物(3 / 3)

聽了這個名字,葉菲卿微微一怔,立時想起那天晚上他與沈嵐一同去吃麵,遇到的那個梳小平頭,眼睛細成一條縫的日本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個人也叫“山下植人”。

連司令垂著眼眸,也拿起一塊菊花糕,掰了一塊放進嘴裏,說,“第二個仇家,是齊藤家的子孫。在日本,齊藤家是百年貴族,齊藤武被一個年輕女子所殺,一直被視為整個家族的奇恥大辱。”

葉菲卿皺了皺眉,說,“她竟然還有第三個仇家?”

連司令輕笑一聲,說,“你先別緊張。這第三個嘛,我也說不準。隻是聽說,斧頭幫幫主年輕時曾經受過沈大帥的侮辱,一直揚言要報複。黑道人物嘛,麵子最大。不過沈大帥已經死了,不曉得他這份仇怨會不會落到沈嵐頭上。”

沉默片刻,葉菲卿忽然覺得疲憊,腦仁兒生疼,他緩緩站起身,說,“舅舅,無論如何,您先幫我找到她,其他的事,以後再說。”說到此處,他躬身深深鞠了個躬,一字一頓道,“小菲拜托您了。”

連司令不由一愣,頭一次見外甥如此言行,心中微受震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鄭重地點了點頭。


3

高樹清煮了一碗白粥,往裏麵撒了些安眠藥磨成的粉末,又在上頭撒了一層魚肉鬆,端給床上的沈群玉,輕聲說,“來,喝一點。待會兒我就帶你上船了。離開上海,離開這片曾經給過你屈辱的土地。”

沈群玉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很難發出聲音,她眼神中溢滿了憤怒,奮力用頭撞向他,高樹清手裏的碗落到地上,熱騰騰的白粥灑了一地。

“你……放開我!”沈群玉的聲音很虛弱,聽起來氣若遊絲,心中此時已是怒極,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高樹清,你竟然敢這樣對我!”

高樹清有些惋惜地看著地板上的一片狼藉,說,“小六,你怎麼還這樣任性!”他忽然靠近了她,兩手撐著床板,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鄭重地問,“你真正地了解戰爭嗎?”

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陌生光澤,忽然讓她覺得愕然而驚懼。

高樹清的手纖細修長,指尖冰涼,輕輕撫過她的臉龐,他說,“其實戰爭與愛情一樣,不能夠光看表麵。……不肯說愛的人,也許愛得更深;侵略的一方,也承受了更多的痛苦……”說到這裏,他望著沈群玉那一雙從小就皎潔如星月的澈亮眼眸,忽然不想再說這些,“等我們出了國,過上平靜安詳的日子,你就不會再怪我了。”

說完,高樹清站起身,幫她掖了掖被角,說,“你自己靜一靜。明天我帶你上船。”說完他轉身離去,關上房門那一聲輕響,卻讓她心裏倏地一震,一種莫名的恐懼和悲傷湧上心頭。昏暗的房間,絲絲縷縷的黯淡光線……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年少的她,被關在沈家柴房裏的那些夜晚。

司徒承恩知道她怕黑,買通了守衛,徹夜不眠地在門外陪著她說話。……柴房裏有老鼠,他就給她講有西方關於老鼠的童話故事,力求讓她覺得老鼠是一種可愛的動物……那些故事,字字句句,她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從前,有一戶窮人家,住在富人區的隔壁。富人很有錢,把一些現金和首飾藏在牆壁裏的洞裏,一隻小老鼠無意間找到了這個洞,每天枕著鈔票睡覺,把金銀珠寶當做玩具。有一天,窮人家的牆破了個洞,窮人沒有錢修,就拿了一片奶酪塞住洞口。小老鼠聞到奶酪的香味,就鑽過去把它吃掉了。牆上的洞透出光亮,小老鼠覺得刺眼,就從洞裏拿出一張鈔票堵住了洞口。窮人一覺醒來,發現牆上有錢,以為是神靈顯靈,能將奶酪變成鈔票,於是就又拿了一片奶酪放在那裏……”司徒承恩講起故事來,聲音抑揚頓挫,十分引人入勝,她又困又餓,卻有些昏昏欲睡,隔著柴房破敗的木門,他忽然問,“小六子,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年少的沈群玉冥思苦想,說出這麼一個答案,力圖讓自己顯得有深度一些。

司徒承恩笑了,聲音清澈如冬夜的月光。沈群玉有些不服氣,嘟起嘴巴說,“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把錢藏在牆壁裏。”司徒承恩一本正經地說,“存在銀行裏會更安全。”

沈群玉輕笑一聲,“原來是銀行家編出來騙老百姓的故事。”

“你看,身邊的老鼠是不是沒那麼可怕了?”司徒承恩站在冷風中,天南海北地陪她說著話,心裏卻很暖和,“……我們家以前是開錢莊的,於是爺爺送我到日本學了兩年金融學,希望以後能夠發展我國的銀行業……”

沈群玉倚著木門坐在地上,累了一天,腦袋越來越沉,閉上眼睛,視野反而開闊起來……她心裏有他,所以不覺得寒冷害怕。心裏滿滿地裝著一個人,自以為是地以為明天還有希望,她不覺得害怕,也從不覺得孤獨。

司徒承恩一定不知道,在那之後,又曾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她睡不著,也曾把他講過的故事挨個重溫一遍……唇邊露出一縷蒼白的笑,但很快這種甜蜜便被恨意吞噬。

父兄死無葬身之地,整個沈家七零八落……她恨他,也恨司徒一族,過去種種甜蜜,如今都成了心口上的刀子,在多少個寒冷空虛的夜裏,一下一下地剮著她的心窩。

不過,在內心深處,比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她更願意去回想那些逝去的甜蜜。

與他傾心相愛的年少時光,即便日後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也仍然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隻是這些,她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


4

那一年的奉天,冬日比平時要短一些。柴房濕冷,她坐在門邊,巴巴望著門縫裏透進來的一絲夕陽,心中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