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英良被這目光所震懾。如今世道不好,丁家的紗廠要靠上官老爺幫襯,她也的確是他得罪不起的人。沉吟片刻,終是說了一句,“對不起。”聲音平穩,目光卻是恨極,方才看她那一抹溫存,如今全部化作是殘忍。
“上官綾芷,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付出代價。”丁英良丟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綾芷素來不是蠻橫的人,一時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際。
“上官綾芷,我不值得你這樣。”他的笑容那麼淡,背影那麼修長,生生在正午的陽光裏刺痛了她的眼睛。
還記得那日初見。火車早到,她從頭等車廂走下來,箱子卻冷不丁被人小賊搶走。裏麵有她在西洋搜羅的小玩意,綾芷自然是不肯依,追出去老遠,才可算是追了回來。一個人疲憊不堪地走回來,狼狽摔倒。人群背後,隻有一個人看到她。
他扶起她。以至於以後許多個夜裏她總是想起,他幹淨的笑容,和瘦削手臂堅硬又溫暖的觸感。
原來,自始自終,都是一個人在心甘情願。
二、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可是也並沒有真的想放棄。
到底是從小生活在美好中的女子,心底裏還是覺得,凡事隻要努力,總會得到想要的結果。又或者,她放不下他,所以便在心裏為自己找到許多借口。一廂情願地揣測著,他心裏到底還是有她的吧。或許隻是因為身份懸殊。或許隻是因為她是上官家的大小姐。
從花園裏的小路繞到下人房,他的房間很小,也很整潔,桌子撂著一個玉鐲,格外顯眼。
綾芷有些狐疑,下意識地走過去將它拿在手裏。
“別碰我的東西!”門外傳來陌生的女聲,音調裏有分明的醋意,“你是誰?幹嗎隨便進辰哥的房間?”
綾芷回頭,隻見來者一身紅色夾襖,兩條漆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一雙水亮亮的鳳眼撲閃撲閃地,隱約有些麵熟。
認出是綾芷,時翠有些慌,忙低頭道,“上官小姐,原來是您。真對不住,我還以為是哪個喜歡辰哥的野丫頭。……還請上官小姐不要見怪。”
綾芷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一紅,隻好顧左右而言其他,挑眉道,“你認識我?”
“上官小姐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整條街有誰不認識您呢?我是隔壁丁家的丫鬟,叫時翠。”小丫頭的聲音脆生生地,明眸善睞,言語間眼波流轉,十分動人。綾芷不由多看幾眼,心裏也隱隱騰出一抹忐忑。
“時翠?”他的聲音倏忽傳來,她猛然聽到,心中一動,一時竟忘了手中還拿著一樣東西,手一鬆,那鐲子就砸在地上,叮一聲摔成兩截。
阿辰走進來,看見綾芷,隻是一眼,便轉開目光,低頭看向地上的鐲子,微微蹙眉,頗為惋惜地拾起來。
“辰哥,是我沒保管好你送我的鐲子……是我不好。”時翠平時最是伶俐的,間綾芷麵色漸冷,知道得罪了她對誰都沒好處,急忙打圓場道。
原來是他送的。綾芷望著並肩站著的兩個人,胸口驀地一酸,冷然道,“不就是個鐲子。值多少錢,我十倍賠你便是。”
阿辰抬起頭,纖長睫毛濃黑翩躚,聲音那麼溫柔,那麼禮貌,讓她滿腹的委屈,根本就沒有出口。“我們下人用的東西,不值錢的。就不煩勞小姐了。”
綾芷的目光一點一點淡下去,最終黯淡無光。麵無表情地脫下腕上的羊脂玉鐲,放到阿辰手心裏,說,“這個算我賠你的。”
這是她第二次握他的手。那種溫度那麼讓她眷戀,卻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聲音不由有些沙啞。“以後,就互不相欠了。”賭氣說完,她奪門而出。
欠的情,欠的心,都不用再還了。
盛裝出席上海大飯店的開幕式,完全是上官老爺的安排。自從留洋回來,綾芷還未曾正式出現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上官老爺有心讓女兒認識些適齡男子,卻又看不上那些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聽說這次活動請了幾位有實力的軍閥參加,這才鐵了心把綾芷拉來。
“爹,你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綾芷撒嬌道。
“不喜歡也得長大,也得嫁人。難道在家過一輩子麼?穿得漂亮點,可別給爹丟人。”上官老爺愛撫地拍拍她的頭。
綾芷吐了吐舌頭,心中已經拿定主意。
當她身穿馬靴和短款西裝馬甲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果然讓上官老爺倒抽一口冷氣。她將一頭長發高高綰在後麵,看起來沒有半點女兒家的嬌弱之氣。上官老爺雖是買辦,卻也不喜她穿這些西洋玩意,剛要發作,人群中忽然一陣騷亂。
一匹馬受了驚,背上還掛著馬車,在人群中橫衝直撞,傷了好幾個人,尖叫聲一片。眼看那馬就要撞到父親,綾芷一急,一把扯過韁繩,卻險些被它拽倒,隻得借力翻身上馬,顛簸了好一陣子,這才終於製服了它。
長籲一口氣之後,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人群,一眼就看到他。
那是經常上報的一張臉。杜係軍閥張子俊,一襲灰色戎裝,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玩味地看著她,似是不經意地對上官老爺說,“沒想到令千金還有這樣英姿颯爽地一麵。”
張子俊是當今軍閥中最有實力的一個。亂世之中,誰不想有個手握重兵的靠山。上官老爺見是他,本就有些受寵若驚,一時分不清這話是褒是貶,正沉吟著沒有回答,綾芷已經策馬走來,禮貌地接口道,“將軍過獎了。小女在西洋學過一些馬術,碰巧派上用場罷了。”
他抬頭看她。陽光自她背後打來,勾勒出她尖尖下巴優美的弧度。褐色的馬靴和領帶,颯爽中又透著些嫵媚。她禮貌地看著他的眼睛,清淺一笑,被陽光圈出金色的輪廓。
他看得呆住片刻,朝她伸出手。
綾芷便扶著他的手,從馬背上跳下來。腿因為太過緊張而麻痹,身子一歪,便倒在他懷裏。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在懷裏,又姿態嫻雅地將她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