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妹(1 / 3)

中午放了學,秋妹一個人落在最後,走著走著還不時地蹲下來采上幾把豬菜,扔到背在身後的竹簍子裏麵。秋妹家裏養了兩頭種豬,全家人的日常開銷大部分都出自這兩頭牲畜賺來的錢。秋妹的繼父是個配豬種的好把式,這門手藝還是秋妹繼父爺爺的爺爺祖傳下來的呢。

秋妹背著一竹簍子豬菜走到山腳的路口,看到一輛停靠在路旁邊的手扶拖拉機,覺得有些奇怪,因為田垌對麵的山腳下有一個磚廠,這種拉磚的手扶拖拉機應該走小青河橋那邊的大路,這條小路隻是通向她半山坡單門獨戶的家。然而她隻看了一眼,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家裏來客人了,而且這個客人是開手扶拖拉機的。

果然,秋妹還沒走到家門口,繼父的笑聲就從堂屋傳了出來,其中還夾雜著另一種很陌生的低沉傻笑聲。兩種笑聲混合在二起,如同田裏打穀機的轟鳴聲,讓秋妹頭皮發麻。她走進堂屋,看到繼父正和一個黑臉漢子坐在一張四腳條凳上抽煙說笑。他倆好像在說著一個黃色笑話,見到秋妹立馬閉了嘴。秋妹黑著臉,耷拉著腦袋想轉進廚房,繼父卻叫住了她,“這是你李叔叔,快叫。”

秋妹定住腳步,嘴唇囁嚅了一下,想叫但終究未叫出口,一閃身躲進廚房裏去了。

廚房裏母親正給一隻煺光了毛的雞開腸破肚,聽到秋妹進來的聲音,頭也不回地說:“秋妹,快去喂豬,那兩頭該死的老公豬就曉得光吃不做事,真是煩死你老娘了。”說著秋妹母親渾身微微顫抖一下,竊賊似地瞟了堂屋那邊一眼,才繼續幹活。

秋妹將裝豬菜的竹簍子放到一邊,揭開熬好了豬潲鍋的蓋子,用木瓢舀了滿滿一桶,提著從廚房通向豬欄的門走去。剛進豬欄,兩頭餓紅了眼睛的公豬立即發出興奮的嚎叫,兩隻前蹄攀住柵欄,幾乎耐不住要躥到外麵來。秋妹把豬潲倒進食槽裏,兩頭豬都埋頭吃喝開來,吃食的響聲像鍘刀切稻草一般利索。秋妹看著兩頭種豬貪婪的吃相笑了:“真是牲畜呢。”

秋妹回到廚房幫母親擇菜、洗碗、添火,打了一會兒下手,菜就做好了。一桌熱氣騰騰的新鮮好菜端上來,讓兩個空嘴說話的男人笑逐顏開,更加活潑起來。四個人圍了桌子吃一餐前所未有的豐盛午飯,但不知道什麼原因,秋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上好的飯菜她卻一點都不想吃。

繼父從祖宗牌位下的擋板後麵摸出一隻塑料壺,裏麵裝著大半壺“米雙料”酒。繼父給黑臉漢子斟了一碗酒,給自己也斟了一碗,跟黑臉漢子一碰碗,大喊一聲,就喝起來。黑臉漢子開始有點忸怩不安,輕聲細氣說自己不勝酒力,又開著手扶幹拉磚的活,不敢喝酒。繼父說:“不喝酒的男人不算男人,枉費多吊了一件東西。”又說了諸多喝酒的好處,說得本來就是裝樣的黑臉漢子食欲大開,便做出豪爽的樣子端了酒碗跟繼父對幹上了。兩個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像是一對梁山好漢在慶賀做成了一樁打家劫舍的勾當,話越說越熱乎,酒越喝越來勁。說到後來,繼父早已忘記了旁邊坐著的老婆孩子,葷段子一個接著一個。母親神情嚴肅,遠不像平素那樣自然,似乎一邊吃飯一邊還在想著那兩頭公豬吃飽沒吃飽,對於繼父和黑臉漢子的喝酒搞笑沒有眼睛看一般。秋妹看著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樣子非常想笑,這個不愛說話但內秀外慧的十二歲女孩埋頭吃飯的同時,並沒有忘記偷偷地觀察她麵前發生的一切。她發現黑臉漢子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瞟母親一眼,遊移不定的目光裏顯示出他內心莫名的惶恐。母親表麵上無動於衷,其實也是在暗中揣摩著黑臉男人的表現。繼父此時的言行舉止顯得更為誇張和做作,他裝模作樣的傻樣使秋妹感到繼父的可憐。雖然繼父有時候耍點小聰明,發點小脾氣,但也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對秋妹和母親還算不錯,很少無理發難,更不會在家裏說黃色段子。秋妹心裏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不安,她希望不要發生什麼事情。

秋妹差不多吃完飯的時候,才悄悄抬起頭仔細看了一下黑臉漢子。她發現漢子的臉並不是真的很黑,而是燒磚的煤灰煤渣弄黑的,現在喝了酒,又吃了肉,拿出幹活的蠻勁來對付這些上好的酒菜,汗水自然就淌了滿臉,用袖子抹一把,黑臉就轉白轉紅,顯出一副年輕健康好看的臉來。漢子的頭發很長,蓬蓬勃勃的樣子像一個獅子頭,頭稍微一低,頭發就會遮住眼睛,這模樣恐怕是好久沒有理發了。秋妹注意到每次頭發遮住他的眼睛,他就用手順著發根把頭發往腦後掀,右邊太陽穴馬上露出一塊麵積不大但非常顯眼的疤痕,秋妹知道那是漢子生下來就有的胎記。胎記為絳紫色,如同一塊風幹的牛肉貼在他的額頭上。秋妹忽然對漢子這塊胎記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到過,但理智立即否定了這個奇怪的想法。她拿著空碗走進了廚房。

堂屋由於秋妹的離去氣氛愈發活躍,酒精的作用使繼父和黑臉漢子說話變得更加瘋癲。秋妹舀了一口涼水喝,送下了嘴裏殘留的飯粒,便靠在廚房的破門邊聽兩個男人說話。

繼父又跟漢子幹了一碗酒,用手背擦掉從嘴角流出的酒,瞪著一雙眼屎巴眨的鬆鼠眼說:“小夥子哪,我們喝了這麼多的酒,說了這麼多的話,我都還不曉得你姓什麼叫什麼呢。”

漢子雖然喝的酒一點也不比繼父少,但仍然比繼父清醒,所以他的回答也比較實在:“叔啊,我老早已經告訴你了,我姓李,木子李。”

繼父愣了好一會兒,似乎終於聽懂了漢子的意思:“哦,姓李,木子李的李,姓得好,姓得好啊。皇戚國姓,世代榮耀啊。那麼,叫個什麼好的名字呢?”

漢子回答之前沒有忘記先喝一大口酒,“叔啊,我老早已經告訴你了,我的名字叫茂鳴,我叫李茂鳴。”

繼父也剛剛跟著他喝了一大口酒,聽了他的回答,未咽進去的酒立刻從嘴巴和鼻子眼裏像泉水一般噴射出來,憋得滿臉紅漲,連連咳嗆,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算喘過氣來,喘過氣後繼父咧嘴露出幾顆煙熏火燎的苞米牙笑道:“你叫冒名,我還叫頂替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漢子又喝了一大口酒,仍然不慍不火地說:“叔啊,我老早已經告訴你了,我的茂是茂鳴的茂,鳴是茂鳴的鳴,我叫李茂鳴。”

“嗨,反正都一樣,”繼父拿自己的酒碗跟漢子的酒碗一碰,“別人叫你冒名,叔叫你頂替吧。”

漢子表示不同意,喝了一大口酒然後說:“叔啊,我叫李茂鳴,不叫李頂替。”

繼父硬了脖子挺著筋說:“你聽叔的話,包你沒錯,叫你冒名你就冒名,叫你頂替你就頂替,啊!”

漢子此時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子,滿臉委屈得不行:“茂鳴的名字是茂鳴的父母給的,叔要叫茂鳴頂替,茂鳴就叫頂替吧。不過,隻許叔你一個人叫茂鳴頂替的。”

“行,就是這樣子,”繼父很幹脆地同意了,“隻許叔一個人叫你頂替,別人要是敢叫你頂替,你叔我敢叫他崽。”

這時,秋妹恰好伸出的半邊頭看到鐵青著臉的母親用力把手中的碗一頓,騰地站起來,氣呼呼地走回了睡房。接著,秋妹聽到母親房裏“哇”的一聲怪叫,家裏的那隻大花貓沒命似的躥出來,跑出大門外逃掉了。

秋妹看著母親的樣子,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悄悄走出門外,拔腿一溜煙往學校跑去。下午,放學回到家裏,秋妹看到醉得一塌糊塗的繼父睡在堂屋的藤椅裏,呼嚕如同衝鋒號一樣響亮,他頭邊的嘔吐物已經被母親清理幹淨,隻遺留下一些灶灰的痕跡。母親正在廚房用砍刀剁豬菜,見到秋妹回來,叫她去給屋後的一壟辣椒秧澆水。秋妹放下書包,挑了兩隻塑料桶,到屋門口的搖井裝滿水,挑到屋後不遠的辣椒地,用竹瓢舀了水,很有耐心地一株一株給辣椒秧的根部澆水。秋妹非常用心地做這件家務活,因為她看到一切已經恢複了正常,她高興自己的擔心成為多餘。秋妹是個正常而且傳統的女孩子,她喜歡正常,不喜歡不正常。

秋妹和母親吃晚飯的時候,繼父方才睜眼醒來。繼父醒來後像個腦膜炎後遺症患者,傻看著屋頂半天不吱聲。後來繼父好像想明白了什麼,坐起來搔搔後腦勺,又定在那兒好一陣子,才懶洋洋地站起來,抓了一條毛巾去搖井邊衝洗身子。吃過晚飯,秋妹伏在堂屋的桌子上做作業,母親也就著堂屋的電燈光編織藤籃。秋妹逢年過節在外婆家住的時候聽人說過,母親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就是編織藤籃的好手,而且模樣俊俏,心靈手巧,是藤村一朵最美的鮮花。鮮花總是招惹蜜蜂的,母親的天生麗質使她成為眾多男青年追逐的對象,但她隻跟本村的一位小學同學好。那同學好倒是蠻好,卻是家貧如洗,拿不出錢來對付婚事。母親家族的人都是世代務農,黑眼睛見不到白銀子,當然不肯將自家姑娘白白嫁給他。無奈,兩個人隻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來二去母親就有了身孕。那同學見狀,一咬牙,挑了一床破棉被便出去打工,去到深山裏給人挖鉛礦。一月不到即傳來噩耗,結果辦婚事的錢沒有賺到,連自家的小命也搭上了。這邊娘家人發現秋妹母親的肚子日見膨脹,眼看著就要出醜丟人,隻好急病亂投醫,四處托人說媒。還好,有媒人探到一個妻子因病身亡兩年的鰥夫,雙方一拍即合,很快訂下了婚期。婚禮上有人悄悄揭下原來的對聯,換上另一副對聯。上聯是“一對新夫婦”,下聯是“兩個舊東西”,橫額為“磨合正常”。鰥夫見了一笑了之,並不計較。這鰥夫自然就成了秋妹的繼父。繼父當然是知道秋妹母親的這些事情的,但表麵上看不出他計較不計較,在乎不在乎,他和母女倆的關係也是不冷不熱,平靜如水。他隻承認是秋妹的繼父,他一定要秋妹稱他為“繼爸”。其實秋妹和母親一樣,還是知道繼父的真實想法的。繼父想要一個自己親生的兒子,可是偏偏他自己沒有男人的生育能力,他養的種豬給無數的母豬配了種,他卻沒有辦法給自己下一個種。他想兒子想了十幾年,罵了自己十幾年,他時常愁眉緊鎖,仰天長歎……繼父洗過澡,光了上身,下麵隻穿一條卡其布牛頭短褲,提把二胡坐在門口曬坪的矮凳上,將一串桂北山區民間小調拉得爐火純青,唱得如癡如醉。

繼父先來一曲文場《罵玉郎》:“黃昏卸卻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樵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閑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郎回家,沾沾淚兒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花鞋兒占龜卦。”接下來又是一曲小調《一匹綢》:“一匹綢兒繡雙鞋,將將裁得夠。哎喲,上邊繡著榕府城,鍾鼓兩層樓。哎喲,頭門外有石獅子,雙雙滾繡球。情哥哥進門來,笑奴腳板大。哎喲,笑奴為哪門?笑奴為何來?吹熄了奴的燈,扯皺了奴的衣,親痛了奴的臉,拐走了奴的心。哎喲,笑奴為何來?笑奴為哪門?乖乖呀,冤家呀,奴家有話對你提,哎哎哎喲——。”繼父哼過幾曲嶺南小調,又將弦樂調子一轉,自己跟自己對上了山歌。繼父先是捏了腔調唱女聲:“竹子當收你不收呢,筍子當留你呀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哎,空留兩手喲,撿憂愁。”繼父又回轉男聲接唱:“妹莫憂,吃了紅薯有芋頭。紅薯芋頭吃完了,高粱苞穀又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