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19歲的石青遭遇愛情。
高考的第一天中午,石青午覺起來,出門趕考。他家在桂花鎮的深處,家的旁邊有許多鄰居的家,除了房子還是房子,其中有一條長而窄的巷道通向外麵的圩場。
石青出了巷道,眼裏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午後的太陽很大,白花花的陽光晃了他的眼。雖然是圩日子,但趕圩的人掰著手指頭也可以數清楚,天氣烤得買的賣的全都沒精打彩。石青買了一串蘿卜酸,邊吃邊走去趕考。
考場很近,就在圩場旁邊。石青手上的酸蘿卜還沒有吃完,人已經走進了臨時作考場的小學大門。塵土飛揚的操場上人頭攢動,比圩場熱鬧多了,大凡認識幾個漢字的小青年都趕來參加這場遊戲了。石青像一條魚,在散發著汗臭的人群中遊來遊去。下午考數學,他需要借李四眼的腦袋用用。李四眼脖子細得像根蔥,卻頂著一隻大西瓜似的腦袋,大蒜鼻上架著一副黑邊塑料框眼鏡。李四眼是個地主崽,腦水很足,數理化隨便提哪壺都開。上午考語文,坐在石青前麵的李四眼埋頭苦幹,答題答得有滋有味,對他屢次用鋼筆戳脊背的暗示置之不理,第一個交了卷,臨出考場還衝石青做了個鬼臉,差點讓石青當場吐血。他找李四眼,就是要讓李四眼明白,要是再名堂多,他石青的拳頭不是吃素的,這個忙幫也要幫,不幫也要幫。石青找來找去,撥開了無數棵人頭,什麼樣的腦袋都見到了,就是不見李四眼的腦袋,等一下進了考場再交代,那肯定是作弊,怕是用不著考了。石青走到他參考的那個教室,蹲在一棵桂花樹下候著。距離考試的時間還早,石青相信自己的耐心也足夠。隻要李四眼一出現,李四眼的腦袋就會像讀小學的時候一樣,吃上五顆結實的“板栗”。等啊等,該死的李四眼就是不來。石青的手癢了,拿桂花樹出氣,搖得滿樹葉子亂落。一個教師模樣的漢子過來吆喝,石青趕緊跑到教室的另外一麵躲了。
事情發生了。楊柳,一個女聲喊道。誒,一個女聲應道。石青茫然抬頭,他看到了什麼?一個美少女。她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正跟幾個女伴說著話。他看見她的那一瞬間,不知什麼緣故,她也抬眼望著他。他看到她的眼裏一道亮光閃過,胸口立即有一種中箭的感覺,接著那種奇妙的酥麻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如同小時侯偷酒喝醉的快樂。他想完了完了,這高考真用不著考了,還是回白岩村住茅房當知青好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個該死的時候會產生這種該死的感覺。在這以前,除了母親和妹妹,他討嫌所有的女人。有兩個住他隔壁的同隊女知青爭相邀寵,一個幫他洗衣服,另一個必定給他煮飯吃。他一看到那兩個豐滿女人,渾身全是雞皮疙瘩。那倆女人,一個口臭,一個狐臭,卻偏偏往他身上湊,更是讓他五官堵塞,幾次差點昏死過去。有一天半夜,其中一個翻牆進來,爬到了他床上,嚇得他一陣慘叫,奪門而逃。第二天半夜,另外一個也翻牆進來,爬到了他床上,再次嚇得他一陣慘叫,奪門而逃。第三天晚上,他聽到隔壁咯咯亂笑,倆女人扯平了,和好了。然後,就是他的不是了,在隊裏落了個“禿尾貓”的壞名。
在這個夏天的中午,一個少女的目光穿過歲月,落在了石青長滿青春痘的臉上。短暫的目光撫摩過後,石青的愛情被喚醒了。症狀是石青傻了呆了,定定站著,他麵前的人都已走光,少女不見了,考試的鍾聲響了又響,他還定在那裏傻著呆著,全不是往日的石青。要不是李四眼叫了他幾聲,他可能會從夏天一直站到秋天,不用說考試了。後來,考試是考試了,可他身在考場,心卻在夢遊。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寫了些什麼,答了些什麼,一切都在恍惚中,一切都在夢中。接下來的幾科也是這樣,完全不在正常狀態。石青草草考完最後一科,慌忙出來,把筆丟進了教室旁邊的水塘,然後守在小學門口等那美少女出現。
考試結束了,考生們像剛出籠的小鳥,撲棱撲棱全走光了,但美少女並沒有在他的眼裏出現。有好幾次,他以為就是那人了,可睜大了眼一看,卻是另外一個人。他走進小學操場,四處張望了一陣,操場上一片空曠,沒有一個人。又在看到美少女的地方站了小半天,也沒有什麼奇跡發生。他懷疑自己得了病,摸摸額頭晃晃腦袋,沒有感覺有什麼不正常。於是,他重新走回長長的巷道,走回鎮子深處的家,躺在床上,從天光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光,張著一對熊貓眼,19年以來第一次失眠,僅僅為了那美少女的一個眼神。
石青多次穿過巷道,走到小學操場上,看看那美少女是不是會再次出現,是不是能夠再看他一眼,但每一次都以從原路返回結束。每一次走出巷道他滿懷希望,每一次走進巷道他就想哭。他不明白這是不是失戀,也不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隻有一個想法,找到那美少女。但他又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美少女,他還是不能確定,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的眼睛曾經給了他明白無誤的記憶。他躺在昏暗的床上,望著漸漸發白的窗戶,回憶著幾天前的那段往事,以及往事中的每一個細節。那包裹在紅衣青褲裏的婀娜身段,那滿月一樣明亮的臉龐,那傳情達意的雙眸,以及那鮮花般的微笑,如同看了幾十遍的老電影,在他腦海裏連續不斷地播放。這是真的,至少曾經是真的,即使是一個夢,那這個夢比真的還真。
找到美少女,對,找到美少女。找到美少女的這麼一個想法,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內心。現在,沒有什麼比找到美少女更重要的事情了。一想到要去找美少女,他臉頰潮紅,熱血沸騰,全身發著高燒。然而,拍拍腦袋一想,臉青了,血冷了,燒退了。美少女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境況如何,你石青知道嗎?石青自問,又自答:不知道,一點不知道。拍拍腦袋又想一想,發現他還是知道一點點的,他聽見有人叫她楊柳。對的對的,她就叫楊柳,她應該叫楊柳,這樣的天生麗質,不叫楊柳才怪嘛。楊柳,這樣優秀的名字,隻能與同樣優秀的人般配。??
然後,石青嘴裏掛著這個名字四處打聽,幾天下來,不恥下問的結果是有所收獲,他得到了楊柳的一些信息。簡單地說,楊柳確有其人,是興隆鄉衛生院的護士。好了,足夠了,石青一邊說著一邊背著一隻洗得發白的黃挎包,包裏放了一封信。一封求愛信。
石青是早上五點鍾出發的,出發的時間並不是他有意選擇的,而是他實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了,還不如乘早趕路。他摸黑走出長長的巷道,沿著一條黃土公路,往五十裏以外的山區小鄉走去。天色已亮,西邊的殘月像一隻銀色小船,孤獨地行走在海洋似的天空。石青看著月亮有點自作多情起來,背了幾首詩,背了幾首詞,情緒飽滿,聲音鏗鏘有力,三裏地外清晰可聞,隻可惜沒有一首是完整無缺的。背了詩,背了詞,然後開始唱歌。唱完《大寨亞克西》唱《杜丘之歌》,唱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長鞭哎那個一摔啪啪地響喔”,萬丈豪情盡在歌中。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五十裏路算什麼,“隻當閑庭信步”罷了。實在走累了,他就停下來,有時停在現實裏,有時停在幻覺裏。
到了興隆鄉圩上,石青發現興隆鄉一點也不興隆,跟桂花鎮是兩碼事,甚至還比不上桂花鎮一個大一點的村子。幾排土胚房,一條牛屎巷。一輛吉普車卷起滾滾紅塵,從石青身邊飛馳過去,所到之處雞飛狗走。不過半坡上的鄉衛生院倒是紅牆綠瓦,他剛走進院子就嗅到了愛情的味道。門診室裏,滿眼惺忪的女醫生在石青的詢問下,終於抬起那張雀斑臉,像得了腦膜炎後遺症一樣呆望了他半天,才往後麵指指,接著又伏到桌子上睡死過去。石青順著女醫生手指的大致方向,找到了一條逼仄的走廊,他推開走廊盡頭的門,果然看到了一個寬敞的後院,槐樹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正在洗被單。被單很多,小山樣堆積在她的周圍。但是女孩子很快樂,一邊用棒槌捶打被單一邊哼著歌。石青隔著一條長凳子,向女孩子打聽楊柳的去向。大約是女孩子製造的聲音超過了石青的聲音,他高了嗓門問了第二次女孩子才聽到。女孩子正在興頭上,顯然不希望被人打攪,所以頭也不回,很不高興地隨口答了一句。石青聽出了是楊柳本人不在的意思,他想好幾十裏山路不是一句不在就可以打發的,索性繞過長凳子,走到女孩子跟前,準備厚一回臉皮問個明白。女孩子看到他,愣了一下,臉刷地紅了,站起身來。石青?你是石青!石青你找誰?女孩子一驚一咋的,把石青弄糊塗了。你怎麼知道我叫石青的?沒人告訴我,可是我知道了。有些事情不用別人告訴你,你自然也知道的。去年我還在知青彙演上聽過你唱歌呢。說著說著,女孩子又回到起點,詢問石青的來意。石青說,我找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