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樸實,不苟悅人。其學推黃炎以下,涉曆代暨國之故,鉤引貫穿,舉大苞小,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乎不可既雲。京文不多見,觀柳所稱如此,其人可知。近來誌銘傳記之作,惟務繁縟,極力讚述。苟悅子孫,無取月旦,即號為大家者尤甚。致使將來賢愚莫辯,信史無征,是文之大病也。昌黎雲:“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為文。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好,吾悲其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維世,不徒逞膏馥為名美,務容悅為利媒者。予往時曾以直筆賈罪,遭豪者偏毀於諸貴人,以此齟齬末路。然予持其說不變,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因覽柳語有感,漫筆於此。張子厚高而不蕩,邵康節曠而不流。邵之談數則曠而精微矣,張之崇禮則高而細謹矣。天運循環,何者非數;人身動作,何者非禮。
呂與叔《祭李端伯文》,以為與人交,洞照其情,而終靡有爭。於事如控六轡,逐曲舞交,周折畢如意。可謂善狀端伯者矣。無爭則心大,心大則於事何不如意。
吳幼清讚朱文公曰:“義理玄微,蠶絲牛毛;心胸開豁,海闊天高。”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遺教如金科玉條。二百年來,士大夫為正而不為邪,為謹而不為蕩,純師純法,誰之力哉!
生無可好以得所欲,死無可惡以失所欲。苟能無欲,則同死生、一得喪不難,非誕語也。
陸九韶於形跡可疑,不輕信流言,濫溢不輕揚。處好惡之際,逆遜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漢儒之於經,台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莫能廢。宋儒之於學,規矩之畫地電。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能違。
子靜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令相下不益哉!鵝湖論辯,無極往複,若虛若元者,然乎?永嘉陳君舉答文公書,言刻畫太精,所傷易簡;矜持已甚,滋涉吝驕。蓋諷之也。
屈原之騷,莊生之書,司馬子長之史,相如之賦,李杜之詩,韓蘇之序記,馳騁縱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於文也嗜易而樂淺,於論人也喜核而務深,於奏事也粗翹拂篴,貴直而少諷。所以去古愈遠,而不能經天下。
六經無浮字,秦漢無浮句,唐以下靡靡爾。其詞燁然,其義索然,譬則秋楊之華哉!去治象遠矣。九奏無細響,三江無淺源,以謂文豈率爾哉!永叔侃然而文溫,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則蘇長公達而文遒暢,次公恬而文澄蓄,介甫矯厲而文簡勁。文如其人哉,人如其文哉!
漢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間,其國勢亦在強弱之際。
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高厚。其敘世隆汙勝複,人慘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撝,鹹其神化橐龠之也。遷有繁詞,甫有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遷翦其繁則經矣,甫加以穆則雅矣。
春秋之文告,言倫脊而漸漬人心誌。戰國之說辭,氣縱橫而聳動人耳目。然去聖王之典訓遠矣。
楊朱曰:“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矜一時之毀譽,焦苦其形神,要數百年中之餘名,豈足潤枯骨哉!”此語達矣,而非所以輔教。
莊縱觀大化,為汪洋浩肆,無端崖之言。自謂達道而無束於教,乃其弊也背道而傷教。鄒子之赤縣神州,其莊之緒論哉。
“子華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窮處也。鼯吟而鼬啼,旦嘵而日映也。蒼蒼踟躕,四顧而無有人聲。雖然,其土膏脈以發其清流,四注無乏於濯溉。其蘋藻之芼,足以供祭。其石皺栗爛如赭霞。葩草之芳,從風以揚。壟耕溪飲,為力也佚。而坐嘯行歌,可以卒歲。”此數語詞葩而乏混芒,東京以後筆也。
西京之儒術衰於楊雄,為利祿也。東京之經師衰於馬融,為奢淫也。經衰而節行振矣,節行摧而清談起矣。世變之移,人實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辭,革文而從忠也。左氏燁燁乎華繁,而實寡矣。其時先王之教不遠,其所述諸賢議道講禮,憲典陳法,猶有懿德大雅之風,但多言明變,近譎近誣。衰世之文,濫觴於茲矣。韓子以謹嚴稱《春秋》,以浮誇加左氏,確矣哉。《戰國策》或以為虞卿作,矯稱蜂出,猶有兵氣。申韓卑卑名實,事譎詞巧,岻巇激肆,蕩如於義矣。莊列之倫,離經畔常,皆亂世之文哉。漢斫雕為樸,反漓為淳,而春和諸令,穆如溫如。以至賈、董、楊、馬、諸賢,上者深淳渾灝,次者嶄峻雄奇,彬彬乎盛矣。
枚乘《七發》馳騁恢奇,祖屈原之騷,而變其體者乎?五言古詩,有三百篇之遺意,而近於哀傷樂淫者乎?相如當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溫麗,然已為六朝端倪矣。
西漢簡質而醇,東京新豔而薄,時之變也。班固贍鬱而有體,左史之亞哉。此外寥寥矣。
徐偉長曰:“鄙儒之博學也,務於名物,詳於器械,矜於古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以獲先王之心。”此何異女史誦詩,內豎傳令?今之學史漢者大都然哉!
幹之中論,可稱論篤。當繁響嘈雜之際,而獨朱絃疏越也,寧諧眾耳哉!然其誌則顯矣。陳思王稱其懷文抱質,恬淡寡欲,亦可驗於斯。
《十三經注疏》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矣。學士大夫取通解而止,不複攻堅扣應。所為帖括,椎樸淺近,能不詘於詞賦乎?譬之布帛朽蠹,寧如刺繡?故有唐經術之不振,治經者之過也。
《昭明文選》,唐人枕席沈酣其間,而六經如甲乙簿矣。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獨注心焉,所以其文高於一代。
薛少保“陽林花已紅,寒澗苔未綠。”有感於仕路淹速而作也。然人生遊世,譬遊園林,速則易過而不涉趣。與時浮沈,隨處逍遙,亦何必速哉!末雲:“伊餘忽人事,蕭寂無營欲。客行雖雲遠,玩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歲懷祿不止,卒與竇懷貞之難。行不踐言,惜哉!《陝郊》篇平淡而思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懷詩》:“窗前兩好樹,眾葉光薿疑。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歡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喜。”詞雅淡而骨遒,上駸駸建安矣。
退之《山石詩》:“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希。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此詩敘遊如畫如記,悠然淡然,在《古劍篇》諸作之上。餘嚐以雨夜入山寺,良久月出,深憶公詩之妙。其“嗟哉吾黨”二句,後人添入,非公筆也。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詞纖,氣力彌複不振矣。春鳥秋蛩,節變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劉文房“日華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鏡佳語,其他作皆深心自道,涕淚千古。所乏者,雄渾耳。
韋蘇州“春羅雙鴛鴦”之作,近於典諷。《澧上》作“川寒流逾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詩》:“煙草凝衰嶼,星漢泛歸流。”《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岡筠翳石。”《西齋詩》:“柳意不勝春,岩光已知曙。寢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慮。”皆高雅閑淡。朱子謂其氣象近道,無聲色臭味,信矣。史稱其所至,焚香掃地而坐,超然高潔。餘乎日閑居,亦與蘇州好同。嚐謂古人稱晚食當肉,緩步當車。餘亦謂焚香可以當栽花,掃地可以當營宅。白居易始終完節,心曲清妙,其為詩雖率意而不俗。《續古詩》雲:“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丈河。”寓意深矣。“月明無葉樹,霜滑有風枝。夕照紅於燒,晴空碧勝藍。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塵波。”自是晚唐色相。至《古原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兒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稱唐荊川先生詩,謂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謫潮陽詩》:“白晝蛟珠落,青天蜃閣分。”又“啼猿三下淚,明月兩離居。”《贈張相公詩》:“儒生東閣承顏色,酋長西羌識姓名。”《冰燈詩》:“出海蛟珠猶帶水,滿堂羅袖欲生寒。”置之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嚐從公陳渡草堂,夏月席槁,不施茵帳,即白鳥替膚不顧也。出則小艇一葉,僅容二人,常語學者:“人有富貴氣,於詩文必不佳。”又言:“近來文章不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高叔嗣“山河未可盡,行處與春長。空山懸日影,長路起風寒。”起語之絕佳者。“寒星出戶少,秋露墜衣繁。”塵外語也。“孤心向誰是,直道匪今難。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又《登寺閣詩》末句:“芳菲滿眼心無奈,隻上毗盧閣上看。”皆悽婉有餘味。近陳太史伯求於燕京馬上詠一聯,雲:“九陌風塵消短景,三江雲樹隔長安。”頗自得意,語予:“此似高叔嗣否?”餘曰:“桓溫之擬太真,稍有所恨。”陳憮然而去。
劉子威稱陳束詩:“長河風日損,高室鬼神憐。”盛唐語也,惜其警策者不多。“近水割鱗時供酒,遠山啼鳥盡關人。”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楊升庵詩甚為葩麗,而文甚弱,齒角各有分也。詩如“猿猱臨客路,雞犬隔仙家。星河分宇縣,鍾漏隔年華。”皆雅淡不類其別作。《華燭引流螢》篇,即使賓王操觚,亦當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