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頭帶眾人燒了香拜了神,林子裏又恢複了秩序。血蘑菇並未聲張,隻跟著悶頭幹活兒。倒套子的工人們隔三岔五就從山上下來,到樸老板的小飯館整口酒喝。倒套子的皆為苦命之人,年年冬天來木營子賣苦力,掙上幾個錢,開春下了山吃喝嫖賭抽大煙,揮霍得一幹二淨,隻留下滿身傷殘。他們整天在林場幹活兒,個個邋裏邋遢,活像一隻隻大狗熊。平時打一斤小燒鍋驅寒解乏,喝得昏天黑地,扯上幾個葷段子,一言不合就動手,打得頭破血流,恨不得拿刀剁了對方,等到酒勁兒過去,又跟沒那麼八宗事一樣。木營子裏有一座“木刻棱大屋”,用原木一根壓一根搭成,屋頂子上鋪滿蒿草和樹枝子,整得嚴嚴實實。屋子當中點著一個鐵皮火爐,兩邊各有一排板鋪,可以住二十來人。睡覺時頭朝裏腳衝外,以防半夜有猛獸闖進來,直接啃去半拉腦袋。板鋪底下是一冬天也化不掉的冰雪,可隻要把火爐燒起來,光著膀子也不嫌冷。鐵皮爐子還能燒飯,倒套子的工人們上山時,都扛著一麻袋凍得梆硬的黃黏豆餑餑,還有粉條子和酸菜。在鐵皮爐子上支一口鍋,熬上酸菜粉條子,再架一個秫秸稈蓋簾,擱幾個凍餑餑,蓋上鍋蓋,菜好餑餑熱,這就叫“一鍋出”。
一群大老爺們兒住在一起,免不了惦記女人,畢竟是“鋪的厚不如蓋的厚,蓋的厚不如肉挨肉”。木營子裏常有一個做皮肉生意的窯姐兒叫“白牡丹”,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穿著花花綠綠的布棉襖,胸脯鼓脹鼓脹的,腋下夾著個麻花布包袱,走起路來扭得風擺荷葉,一看就是幹這行的。白牡丹跟著自己的男人闖關東,男人去老金溝找活兒幹,鑽了金眼子再也沒出來。扔下白牡丹一個小寡婦,為了有口飯吃,不得不拉客賣身。一來二去結識了幾個木把頭,冬天就來木營子掙皮肉錢。
拜過山神爺的轉天,日頭剛出來,白牡丹便進了木營子。木把頭吳駝子正巧沒在,白牡丹往林子裏瞥了幾眼,瞅著血蘑菇眼生,走過去拽拽他的衣角:“大兄弟,你這衣服都破了,我給你縫縫吧!”血蘑菇初來乍到,以為白牡丹真要給他補衣裳,兩人就一前一後進了木屋。白牡丹說:“外頭冷,你把門帶上。”血蘑菇轉身關上木板門,再一扭頭,白牡丹已經解開了棉襖上的疙瘩襻,露出紅豔豔的肚兜和雪白的膀子。血蘑菇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白牡丹把棉褲往下一褪,拉著血蘑菇上了板鋪……
等血蘑菇從屋子裏出來,正跟吳駝子撞了個滿懷。吳駝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邁步往裏走,進去就給白牡丹來了個大耳雷子。原來吳駝子早就給白牡丹定了規矩,每次來木營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後才能再找別人。白牡丹一直對吳駝子心懷不滿,隻因此人白玩兒不說,還在錢上欺負她,她掙的皮肉錢得分吳駝子一半。為了能來木營子做生意,白牡丹隻能忍氣吞聲。血蘑菇聽出不對勁兒,卻不敢吭聲。怎知吳駝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來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腳,罵道:“埋汰東西,嘴笨得跟棉褲襠似的,輪得到你先來嗎?敢讓我給你刷鍋?老子整死你信不?”
從此之後,吳駝子處處跟血蘑菇為難作對,把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派給血蘑菇,想方設法整治他。大樹放倒之後,得先運到山路邊上,再用雪爬犁拖走。這原木又大又沉,兩邊各站四個倒套子的壯漢,血蘑菇也在其中。兩人抬一根杠子,用搭鉤子掛住原木,貓下腰,搭上肩。頭杠喊著號子,“抬呀麼抬起來呀?”大夥兒“嘿呦?”一聲一起使勁兒,拱了幾拱,沒直起腰來。頭杠轟下去兩人,剩下的六個人重新掛好搭鉤子,原木上肩,一聲號令,這次真把原木拱起來了。因為八個人都沒使足力氣,人一少,誰也不敢不使勁兒了。頭杠又高唱一聲,“慢呀麼慢些走哇?”大夥兒應和一聲“嘿呦?”同時邁步朝前挪動。挪了幾步,頭杠接著唱,“看呀麼看腳下哇?”大夥兒繼續呼應“嘿呦?”頭杠的身子突然來回晃悠了一下,後頭幾個人也跟著晃,這下可苦了血蘑菇,他不懂這裏麵的門道,得跟著頭杠一起晃才行,更不知道頭杠得了吳駝子的吩咐,要整治他,隻覺得肩膀頭讓杠子來回擰了好幾下,盡管隔著厚棉襖,也疼得他直冒冷汗。頭杠不下肩,誰也不能停下來。等磨蹭到地方,放下原木,血蘑菇扯開棉襖一看,肩膀頭被磨禿嚕皮了,滲出鮮紅的血檁子。可是活兒還得接著幹,到了晚上,肩膀腫得跟發麵餑餑一樣。
血蘑菇心想:我一個外來的,人生地不熟,窮光棍兒一條在木營子幹活兒,人家不欺負我欺負誰?想甩手不幹了,可這一冬天吃什麼?總不能天天去小飯館蹭吃蹭喝,隻得逆來順受,能忍則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別人就能蹬鼻子上臉。木把頭覺得血蘑菇好欺負,越發變本加厲,一到歇工,便當著眾人的麵,吩咐血蘑菇給他端茶倒水點煙,點煙時故意躲來躲去,血蘑菇總也點不著,一臉尷尬晾在當場,惹得眾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個木幫的人見吳駝子不拿血蘑菇當人,都合著夥兒擠對他,中午放飯把他擠到最後,剩下什麼吃什麼,有事沒事就損他幾句,譏諷他是“獨眼龍”,罵他是“夜貓子睡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後脖頸裏塞。血蘑菇嘴上不說,卻是“紙糊的燈籠?心裏明”,恨透了吳駝子和這幫工人,有心一把火燒了木刻棱大屋,卻都忍住了不曾發作。
木營子三個月發一次工錢,血蘑菇尋思領了錢買點兒酒肉,回去跟樸老板好好喝兩盅。等到結錢的時候,木幫把頭一張臉冷若冰霜,足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對血蘑菇百般刁難,克扣了一大半工錢。血蘑菇賠個小心問道:“為啥別的兄弟工錢都比我多?”吳駝子振振有詞:“你剛幹頭一年,總得有個擔保吧?這些個錢押在木營子,等開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給你。”血蘑菇心知肚明,畢竟人在矮簷下,不想低頭也得低頭,隻好忍下這口氣。他領到手這幾個錢隻夠買棒子麵的,酒肉是別想了,空著兩手回到窩鋪,胡亂啃了半個餅子,仰脖灌下幾口涼水,又去到前邊幫忙燒火炕,一邊幹活兒一邊和樸老板嘮嗑。忽聽屋外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由遠及近來得飛快。血蘑菇大驚失色,這一次怕是躲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