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菊
長安靜靜地跟在他後麵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淡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金鎖記》
雛菊,菊科雛菊屬多年生或一年生葶狀草本,英文名Daisy,之所以名為“雛菊”,因為花瓣細密短小,宛如沒有長成的菊花,因此得名。
這一段描寫有極強的畫麵感,鏡頭仿佛緩緩移動到長袖旗袍上那朵淡黃的雛菊,定格良久。少年即夭折了的理想和愛情如同這些未完全開放的菊花,在沉穩的空氣中,凝固的時空間,漫長的人生裏從此失去了華彩。長安在卑微與委屈中成就了她的莊嚴和自尊,結果免不了悲傷而蒼涼。胡蘭成在《論張愛玲》中對這一段長安的心理有著精彩的分析:“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終於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巴”“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強的抗議。是這樣深的苦痛,而‘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沒有一個荷默的史詩裏的英雄能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哀與生之喜悅。”
曹七巧治下的兒女長白和長安,仿佛都得了軟骨病,在母親不合常理的挾製下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長安的愛情,尤其令人覺得悲哀。戀愛季節裏,長安曇花一現的鮮豔美麗:“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的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相親會上,她“怯怯的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鍾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長安和童世舫第一次見麵,雖然她被母親訓練得性情古怪,百般矯情,在童世舫眼中她的行為卻被解讀為楚楚可憐的韻致,她是他心目中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被喜歡了也喜歡了,緣分就是這般奇特,她也有了“星光下的亂夢”。然而,即使是無法抵擋的緣分,也最終被曹七巧以最惡劣的手法活活拆散。母親的絕情讓長安領悟:“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在女子沒有經濟能力,不能獨立生存的年代,即使是才華橫溢、八麵玲瓏的寶釵姐姐,也隻能如她蘅蕪苑中藤藤蔓蔓的香草植物,隻能攀援於喬木,依附於堅固的石頭生存,“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也如無根的柳絮,縱使誌存高遠,也隻能希冀憑借好風的力量。“才自清明誌自高”的三姑娘探春,秋爽齋院子裏的芭蕉梧桐充滿悲情,她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兒身,能衝出牢籠做一番事業。長安有機會脫離母親的掌控,她的時代風雲變幻,沒有什麼不可能,她的愛情完全有完滿的可能,然而她主動選擇了放棄。她主動自斷後路,凋零了她的愛情之花。她鬥不過母親瘋子般的審慎與警覺,她擺脫不了她的生活環境,沒有勇氣衝破樊籠,因而她得不到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情。
張愛玲翻譯梭羅詩歌《霧(mist)》:“空中飄過的草原,開著整大片的雛菊與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