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掛在臉上的懶散笑容消失了,整張臉變得僵硬,雙目中似乎要噴出火星來。他看到了安棄,那個他曾經以為是自己兒子最好的朋友、卻因為一己之私害死了方仲的人。自從那一場慘烈的戰役後,此人再也沒有在自己眼前出現過,但當自己在無人的時候為了兒子暗中垂淚時,總是免不了充滿恨意地想起他來。
“衛兵!”他高喊起來,“怎麼又把不相幹的閑人放進來了!”
安棄手足無措,低聲央求著:“您別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您說!”
“很重要的事情?又需要我這把老骨頭親自出馬去替你抓什麼牛啊馬啊的?”方惟遠不理睬他,反而提高了聲音:“衛兵!”
訓練有素的衛兵幾乎在他喊聲剛停就趕到了,困惑地望著他。他哼了一聲:“還不把這個閑人趕出去,愣著幹什麼?”
衛兵更加困惑:“將軍,這……這不是閑人。這是府裏新招進的木匠小安子。”
方惟遠兩條眉毛擰在了一起。看來此人是處心積慮地有備而來,居然已經混進府上呆了幾天了。他想了想,命令衛兵退下,把安棄讓進了門。
安棄這一輩子在誰麵前都百無禁忌,唯獨對於方惟遠,心中始終存有抹不去的愧疚,這父子倆大概是他生平唯一覺得對不住的人。此刻再度麵對方惟遠時,他隻覺得渾身不自在,背上像有鋼針在紮。
“說吧,你藏在我府上,究竟想做些什麼?”方惟遠冷冰冰地說,並極力抑製住自己當場將此人推下去斬首的衝動。他忽然想到點什麼:“我前些日子隱約聽說,魔教在全力捉拿幾個逃犯,那就是你吧?所以這次,你又想到我這兒來避禍,對嗎?看來我們父子倆欠你的實在太多了啊,拿我兒子的命都還沒還清。”
安棄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我說不是,你會相信嗎?”
“如果你能編出一個更好的理由。”方惟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安棄點點頭:“那我給你一個理由。你這幾天喝你的解暑湯,一定已經嚐到了一點苦味了吧,聽說你白天還審了老金,多半是懷疑到他身上了。”
方惟遠的手掌不知不覺地握緊:“下毒的是你?”他一時間簡直無法找到任何言語來形容眼前這個卑劣無恥的小木匠。
安棄連忙擺手:“不是。我在湯裏放的,隻是普普通通的黃連粉末,隻需要極少的分量,就能破壞湯的味道,但那是沒有毒的。”
“沒有毒?我的醫師難道在騙我不成?”方惟遠咬牙切齒地說。
“湯裏的確有毒,但不是我下的,”安棄說,“那是一種完全無臭無味的毒藥。我之所以要給你下料,就是為了提醒你湯裏麵有問題。”
說完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方惟遠:“這就是我放的東西。把這個交給你的醫師,有沒有毒他會告訴你的。”
方惟遠接過來,雖然心裏仍然深深恨著小木匠,但他畢竟不是個老糊塗蛋,軍人特有的素質讓他很快冷靜下來。這個小王八蛋這次說的是真話,他想。但無論如何,穩妥一點總沒錯。
“那就先委屈你一下,到柴房過一夜,”他說,“明天我會來放你。”
說完他開始召喚衛兵,安棄溫順地聽任衛兵把他帶到柴房看起來,沒有半句怨言。方惟遠越是對他凶狠一點,他也許反而能稍微好過一點。
3
醫師很快檢驗出,這就是一瓶普通的黃連粉,和毒藥不相幹。上次方惟遠來驗湯時,他以為黃連原本就是湯裏的原料,因此沒有留意。
“到底是怎麼回事?”方惟遠生硬地問安棄,也並沒有什麼道歉的意思,但安棄還是鬆了口氣:總算可以正常對話了。
“有人想要害你,”安棄說,“用一種慢性毒藥一點點毀掉你的腦子,到最後你毒發時看起來隻是普通中風,就不會引人懷疑。我想提醒你,但又估計你不會願意見我——見了也未必肯信,隻好用這種辦法來讓你注意了。”
方惟遠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是雒國,直接殺死我就行。既想除掉我,又要不露痕跡,那就一定是謝謙了。”
“你猜的不錯,就是謝謙,”安棄回答,“毒藥來自於湯裏麵的蓮子。事實上,為了這場謀殺,謝謙已經悄悄買下了全城所有的藥鋪。所以隻要見到你府上的人去買蓮子,他們就會給你帶毒的。”
“竟然如此處心積慮!”方惟遠大怒。
“處心積慮是不假,隻不過謝謙還不是真正的幕後大頭。”安棄說。他簡要把教主的陰謀轉述了一遍。方惟遠哪想得到這其中還隱藏了這樣的真相,一時間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再仔細一想,職業軍人保家衛國的熱血登時沸騰起來。
“不會讓他們如願的!”老將軍重重一拍桌子,“老子要把他們都抓起來!”
“總之您萬事多小心就好,”安棄說,“您是國家的棟梁,軍方最可靠的領袖,無論如何也要壓製住謝謙。最好是假裝若無其事,以免讓他們意識到陰謀敗露,又換別的手段。”
方惟遠不說話了,腦子裏已經開始飛速盤算對付謝謙的手段。眼下謝謙深得國君信任,自己把投毒事件拿出來也不能證明什麼,反而會被認為是在陷害。當前最重要的是牢牢抓住軍隊,所以自己有必要和其餘軍方高層多多走動聯絡,他們有不少都是自己的老戰友或者老部下,這個優勢是快速躥上的謝謙所不具備的。
他陷入了沉思中,安棄已經無聲無息地溜到了門口,準備離去。他猛然注意到,叫住了安棄:“你為什麼會來幫我?現在魔教抓你抓得那麼緊,你難道不應該好好躲起來不露麵?”
安棄嘿嘿一笑:“對抗魔教,人人有責。您是國家的棟梁,軍方最可靠的領……”
方惟遠擺了擺手,止住他的話頭。他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悲戚,顯然是又想起了兒子方仲。安棄深深低著頭,似乎是在研究地上有沒有洞可以讓自己鑽進去。
過了許久,方惟遠輕輕歎了口氣:“你走吧,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他喉頭囁嚅了幾下,似乎是想說個“謝”字,但最後還是沒出口。
安棄不敢接茬,快步退了出去,到自己居住的雜工房間裏收拾好簡單的衣物,連夜離開了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