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支遊擊隊並不隻管打仗,而也講革命與愛國的道理。他的心亮起來。他的事業不是去亂殺亂砍,而是有條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須為自己報仇,也得為一切苦人報仇;不止報仇,還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權,使地麵上永遠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遠了,從一個村子或一個山頭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國。他心裏有了勁,看清楚自己作的是偉大光榮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麵,爭取光榮;立了功還要再立功,光榮上加光榮。他入了共產黨。鐵漢入了共產黨就變成鋼,他聽一位首長這麼說過,並且把它記住。每逢遇到困難與苦痛,他就鼓勵自己:“這是給鐵加點火力,好快變成鋼!”
既是黨員就不能專顧自己,他覺得作黨員的最大快樂就是幫助別人。誰說在部隊裏會寂寞呢?新的同誌隨時來到,需要他的幫助。他幫助他們成為戰士,成為共產黨領導的戰士。
最初,他不會寫字;後來,會寫而寫不快。但是,每逢他去聽報告,軍事的、政治的,他總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以便傳達給戰士們,傳達的完完全全,雖然沒有筆記。有時候他約一位同去聽講的人聽他傳達,看看有沒有遺漏和錯誤。
有的戰士練操笨一些,有的識字很慢。這都使他著急,千方百計地由他自己,並發動別人,去幫助他們。但是,就是這樣遲笨的同誌,對革命思想的領悟卻也很快。
他們絕大多數是來自農村,跟他一樣受過壓迫與苦難。他們心中的怒火,一點即燃。他象愛親兄弟似的那麼愛他們。他自幼逃出家來,在部隊裏卻好似又回到農村。所不同者是這裏不用犁鋤種五穀,而是培養革命種子,使革命由發展而得到勝利。
他一天也不肯離開部隊。在部隊裏,隻有跟戰士們在一處,他才真感到快樂、滿意。他自己由戰士成為英雄,他也願意看到後起的戰士們成為英雄。
他經常“出去轉轉”,去看戰士們。他不大愛聽與部隊生活完全無關的事,比方說:假若有人談起蜜蜂的生活,或上海是什麼樣子,他就慢慢地立起來,“出去轉轉”。他對蜜蜂與上海不感覺興趣,他得先去解決戰士老王或老李的問題,哪怕是很小的問題。
這就是我們的英雄。假若他穿著軍衣在街上走,沒有人會特別注意他。及至他問問路,或買點東西,人們才會誇讚他:多麼和善的一位同誌呀!
可是也不會輕易地想到他是鋼鐵一般硬的英雄。假若他換上便衣出去,誰都會招呼他一聲“老鄉”;他的時時發紅並且微笑著的臉是那麼可愛,沒有人願意不打個招呼便走過去。可是,誰也不會忽然想到他是英雄。這就是我們的英雄,一個很平常而又極不平常的人,一個最善良而又最頑強的人。
自從換防下來,他就和政治教導員婁玉林細心地擬定了戰士們學習軍事與文化的計劃,請示上級,得到批準,而後布置下去。
教導員的身量和營長的差不多,可是橫下裏更寬一些,看起來比營長還結實硬棒。高顴骨,大眼睛,一腦袋黑硬頭發,說話明快爽朗;乍一看,他象個不大用心思的人。可是,他的腦門上有幾條很深的皺紋;一疲乏了,這些皺紋就更深一些。他的工作使他非用心思不可。
他的文化程度相當的高,社會經驗與部隊經驗也都豐富,可是,他並不因此而輕看營長。對賀營長,他時時處處表示出尊敬。他對營長的尊敬更增加了營長在戰士們當中的威信。
而營長呢,恰好又是個不自滿的人,幾乎永遠沒耍過態度。這樣,他們兩個的關係就搞得越來越好,好象左右手那麼老互助合作似的。
他們倆都是山東人,這可與他們的親密團結沒有多少關係。由於都在部隊多年,他們有個共同的心碰著心的見解——摸到幹部們和戰士們的底,才好指揮。
這個見解使他們不約而同地去細致地了解每一個幹部和戰士的一切。軍事教程與種種條例都是刻板的東西,人可是活的。
不徹底地了解了人,有多麼好的條件也可能吃敗仗。賀營長常“出去轉轉”,婁教導員也是這樣。他們知道老呆坐在坑道裏辦不了事。
他們正在坑道裏細心地討論自從撤到第二線來全營的思想情況。天已黑了,可是在坑道裏不看表是很難知道時間的。賀營長喜歡作這種研究,明白了別人,也就間接地可以明白自己;他是這一營的首長啊,別人的事都多多少少和他自己有關係。用不著說,婁教導員也喜歡作這個工作,掌握全營的思想情況,保證作戰勝利是他的職責所在。
部隊的思想情況有時候是不易捉摸的。隻有象賀營長和婁教導員這樣誠懇而細心的人,才能及時地發現水裏的暗礁,和預測風雨。
撤換下來以後,全營都非常平靜。營長和教導員就馬上覺得不對頭。為什麼大家這樣一聲不出呢?賀營長一想就想到,這是因為沒摸著打個大仗,大家心裏不痛快;他自己不是也有點不痛快嗎?
他想:過兩天,布置了新工作,大家就會又高興起來的。及至文化學習和軍事學習布置下去,大家還很平靜——這不能再叫作平靜,而是冷淡了。
賀營長從衛生員王均化口中得到:三連的黎芝堂連長親口說的:“打仗用不著文化!”這句話馬上使許多戰士對學習都不大起勁了。
“老黎自從教毒氣傷了腦子,”教導員說,“說話常常顛三倒四的!他可還是個好連長!”是的,外號叫“虎子”的黎芝堂的確是個好連長,作事認真,打仗勇敢,隻是近來腦子有點不大好使喚。
“可是說這樣的話就不行!”營長臉上經常掛著的笑容不見了,眼珠定住,半天沒有動。
“倒退三年,咱們不也說過這樣的話嗎?”教導員爽朗地笑了笑。
營長的臉慢慢鬆開,又有了笑意。“這話對!進步難啊!”“有人進步快,有人進步慢;快的別教慢的感到難堪!”“對!對!”營長連連點頭。“我找他去扯一扯?也許你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