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略略放心:詩是字數越少越難做,七言詩,隻要通曉平仄,佳句做不出,胡謅幾句湊數於她卻也不難。實在想不起時,從前在“歸家院”,姐妹們“梳攏”時浮浪子弟做的催妝詩也還能記住幾句,揀不那麼露骨的拿來救命就是。

三人一路趕到花廳。

門外戒備森嚴,一排排站的都是全副鎧甲的侍衛。

瓔珞走到大門口,反倒沉住了氣,兩個丫頭挑起簾櫳,她低頭走進大門,眼簾略抬隻一掃,就看清秦嘉坐在東首公主身旁,正中是皇帝太後,並幾個花枝招展的妃子。

看見秦嘉,她更定住了心。穩穩地邁步上前,叩頭下去。

待行過了禮,皇太後道:“快給郡主設個座兒,孩子,有四五個月了罷?”

秦夫人在一旁代答道:“謝皇太後關懷,是五個月零幾天。”

皇太後將手一擺,後頭侍立的宮女將早已備好的賞賜取出,屈膝向太後行了禮,走下台階,給瓔珞送過來兩隻金光閃閃的小金錁子,並一隻異常精致的長命鎖。

瓔珞忙接過謝恩。

金錁子是皇家賞人時常用的東西,長命鎖則顯見是送給肚裏孩兒的。

皇太後點頭道:“聽說你能作詩?真真難得。來,今兒咱們是家宴,沒那麼多禮數講究,你做一首詩來賀一賀公主和駙馬,不著急,你慢慢兒地想。”

瓔珞心知公主有意刁難,推脫也是無益,便低眉垂目道:“奴婢粗陋,原不敢有辱聖聽。既是太後有命,胡謅幾句打油詩,隻當孝敬太後個樂子罷!”

皇帝聽了她的話,一笑道:“這孩子說話有趣,且是謙虛得緊。”

瓔珞正要開口將自己路上尋思的幾句念出,卻見一名小太監捧著個蒙著黃布的托盤過來,盤上放著一隻大大的敞口匣子。

瓔珞登時心中一緊:小太監是向自己這邊來,那盤中定是韻牌匣子無疑。即席也就罷了,竟還是限韻!

瓔珞不曾轉頭,卻真真切切感覺身後兩道冰冷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

小太監走到瓔珞身旁,恭謹將托盤舉到她眼前。

匣子裏麵分了數個小格,每個格子中放著四塊小小的象牙牌子。瓔珞到此之時,那叫開弓沒有回頭箭,當下閉上眼睛,硬著頭皮將手伸向匣中,心中默默祝禱:千萬千萬千萬碰上個容易的!

四塊牌子拿出來,瓔珞將雙眸睜開一半,心下一片冰涼——

小太監已就地跪倒複旨:“回稟萬歲爺,太後娘娘,郡主選的是階、乖、骸、埋四個字。”

即便是聖駕當前,瓔珞還是隱隱聽到了席上有抽氣的聲音。

“皇上!”一直沒做聲的秦嘉忽然站起,拱手向上座說道:“皇上容稟,這韻部太險,即便是……”

話沒說完,崇徽已嬌嗔著打斷:“誰叫你做來?郡主作詩極好,韻險才見功夫呢。”

瓔珞此刻已知定是公主事先在匣中做了手腳,有意陷害。否則哪有那麼巧,竟能給她抽出這樣四個字來!

若許她用此四字於墓碑上頭題詩,倒是不難。用以慶賀新婚……

瓔珞再忍不住,扭頭看了公主一眼。

崇徽迎著她的視線一動不動,眼中神情怨毒無比毫不遮掩,竟看得瓔珞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不由自主想起了戲文上“梁紅玉”那金石滅裂、心意決絕的兩句唱:

我要普天下鴛鴦皆折翼!我要那四海連理並枝枯!

她為害自己,竟不惜詛咒這珍之重之的燕爾新婚!

她那眼神中分明就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氣勢——我不要,誰也別想要!要死就死在一處!

這一招太過毒辣,於己於人皆是如此。

不要說她蘇瓔珞能不能依韻立刻做出一首七言詩來,隻抽出這萬般晦氣的四個字來,自己這個人便是不祥到了極點,任你做得出做不出,都已在皇帝和與席眾人心中種下了一根刺!若再一不留神說錯一個字,隻怕引來殺身之禍也是有的。

這個女人好狠毒的心腸!

瓔珞緊緊攥起了拳頭,眼角瞥見秦嘉已然站起離席,她不再猶豫,向著皇帝大聲說道:

“萬歲,奴婢這就獻醜了。”

秦嘉驚異地看向她,麵色鐵青,連連搖頭。瓔珞微笑著向他投去一個“無妨”的眼神。

秦郎,無妨,你看我的本事。

如若公主不是這般不留餘地、趕盡殺絕,蘇瓔珞心中那股隱忍的倔強與傲氣恐怕也激不出來。

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瓔珞唇噙冷笑,娥眉帶霜,一字一句,吟出一首驚采絕豔、內容卻與她麵上表情萬萬不符的七言律詩來:

裴航得踐遊仙約,簇擁紅燈上綠階。

此夕雙星成好會,百年偕老莫相乖。

芝蘭氣吐香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

更喜來宵明月滿,團圓不為白雲埋。

最後一個字念完許久,廳內都無人出聲。

滿座皆驚!

如此晦氣不吉的幾個字,竟給她八句話便漂漂亮亮地翻做喜慶誇讚。更兼平仄粘對,無一處不當,語句風度,更稱得上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