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見契瑤時,他還是個玉雪粉嫩、心思澄澈的孩子,小小的一團,隻到我膝蓋這麼高,仰著頭看我,臉上露出點靦腆的笑。
他那時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衣擺開口:“我一天隻吃兩頓,會數數寫字,還會掃地做飯,您能不能收留我?”
這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我從未想過事情會這樣結束。
今日他被五花大綁地丟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不似活人,我卻多少有些認不出來。
他為什麼背叛我,我已不想再問。
先前的文士熱切地站在我們的身邊。
“契瑤。”我沒有看他,隻彎下身扣住契瑤的脖子,強迫他仰起頭來,道:“你和那人是什麼關係?”
身邊是肅殺而狂熱的甲士,晨曦將天空染成蒼白的顏色。千人組成的龐大軍陣列在他身後,八卦旗在寒風中翻卷,突兀的破開天光指向頭頂的巍峨雲山,帶著沉重的壓迫感。
契瑤對這一切視若未見,像是突然醒過神來,他的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卻是看向了安靜站著的浮遊。
聲音沙啞,他開口問道:“我沒見過他,他對您很重要麼?”
我回答:“不錯。”
“大人看上去過得很好……”聞言,契瑤臉上露出一點幹澀的笑意來,頓了頓,忽然脫開繩子,抬手拉住我的胳膊,輕聲道:“原來失去重要之人隻有我,太好了。”
我反應過來,抬手便要止住他的動作,然而周圍的景象瞬間變化,我竟然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方虛空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顓頊的幻境,然而定下心神,卻發現略微有些不同,那是契瑤的過去。廣闊無垠的白淵旁,縹緲的水霧籠了遠近的景物,離愁一般寂寥悠遠。鋪天蓋地的初生蘆葦遮蔽了日光,涼爽的綠意流淌在空氣中,虛幻得仿佛一觸即碎。
在這裏,他與哭泣的少女相識。那是個花一樣好看的姑娘,破涕而笑時,嘴角會露出兩個可愛的梨渦。
不知為何,浮遊也被帶了進來,我們並肩立著,看契瑤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去頰邊淚水。置身在這一片天地中,我與浮遊就像兩個毫不相幹的外人,突兀至極。然而他們兩個沒有一人注意到我們。
萬物流轉,時間忽然疾馳而過,姑娘長大了些,像是一個羞怯不起眼的花骨朵某日倏忽綻放,笑嗔顧盼時,有著驚人的妍麗。然而契瑤卻仍然是孩子的外表。
她來得愈來愈頻繁,安靜地坐在岸邊空地上,某日還比劃著遞給契瑤一盒胭脂。
契瑤踮起腳,細細地為她畫眉,隨後退開一步,高興地讚歎。
姑娘因為聾啞,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卻依舊含笑看著他,仿佛契瑤的快樂也感染了她。
契瑤頓了頓,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彎彎:“反正你也聽不到,我就說出來了。我很喜歡你,等我長大了,我就有能力保護你。姐姐,到時候我娶你,好不好?”
姑娘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不論契瑤說什麼,她都會點頭的。
熏然的日光將他們的身影印上白色沙麵,蘆花紛紛揚揚的扶搖而上,滿目煙霞中,契瑤於是饜足地笑起來,姑娘卻伸手揉了揉他的頭。
……他有一日會長大,但沒有誰能在原地等上這麼久。事情若照這樣發展,契瑤總有一天會在這裏看這姑娘為他比劃自己心上人的樣子,若運氣再差一些,對方也許還會求他以弟弟的身份,執起她的手為她送嫁,那就太過悲劇。
看到這裏,浮遊收回目光,終於略有些疑惑地開口:“那是他的心上人?”
“不錯。”我長話短說地講了事情的經過,浮遊卻依舊疑惑:“他為什麼讓我們看這些?”
我道:“這事恐怕隻能問他。”
浮遊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驚訝表情,但我確實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今也隻能靜觀其變。
幸而契瑤並不打算讓我們等上太久。
地動山搖,美好的幻境如琉璃一般輕易碎裂,景致再度變幻,這是先前的那場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