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帝晨將身後事托付給我,我也並非沒有想過在走投無路之時,早早確立一個繼承人安排好所有事,然後繼帝晨之後投入歸墟穩住天柱。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我如今卻不複想用這個辦法,因這世上,已經有一個人會心無雜念地希望我活著。
那我就會活著,為他,也為自己。
既然如此,接下來便需要仔細謀劃。東陸會是關鍵,但我現在手中,卻僅有雲和國一顆棋子。我需要時間,以及更多可供分析的東西。顓頊未曾說過第三次地動會發生在什麼時候,但想必也不會拖得太久。早一日到流赤國都城,我便能多上一分把握。
幸而在周圍轉悠了一圈,我多少已經記起這是哪裏。半年是那老人的誇大之辭,縱然沒有馬匹,從此地徒步到達都城也不過半月,於我和浮遊而言,更是隻需一天時間。
我原打算在這裏呆上幾個時辰,做好準備便可動身。隻是才過了這麼些時候,我卻已發現整個鎮都未能見到幾個年輕人。而許多人見到我與浮遊,竟是異常的熱情,看著我們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了兩塊會走路的肥肉。
……想來或許是但凡還能走得動路的,為求活命都已往國都而去;於是便剩下這些老弱病殘,空守著山林卻連打獵養活自己都不能。如此這般,由於身懷“徒手打野豬”的寶貴技能,我與浮遊便被當成兩根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眼看著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供了起來。
未免他們糾纏多添麻煩,我索性將離開的時辰推遲到子時,多留下來些時候,便隻好同他們一起吃頓晚飯。
這餐飯食意外地尚算賓主盡歡,隻除了浮遊因日暮時多少受到了驚嚇,於是坐在我身邊不發一言、悶頭吃飯,於是生生比平日裏多吃了兩碗飯,三個窩窩頭,一碗粗麵,一個豬蹄,四大碗湯。
直吃得貢獻食物的鎮民一邊稱讚他“胃口佳,身體好”,一邊心中滴血、淚流滿麵,看那臉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將我們亂棍打出城去。
唯有先前的老人一直言笑宴宴,看我替浮遊乘第三碗飯時仍不動聲色,等人散了,方才上前一步留住我,躬身拜了一拜道:“二位可是要走了?”
我側頭,笑容莫測:“你如何得知?”
老人歎了口氣道:“活到這把年紀,我吃的飯多,看的人也多。這位大人換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是為了方便夜裏趕路吧。我其實早知道,這裏是留不住你們這樣般人物的。望二位不要怪我先前有所隱瞞,隻是我委實不能看著這小鎮繼續破落下去,年輕人將大半的銀兩吃食都帶走了,留下我們這些老骨頭,怕是過不了幾日,就要活活餓死了。”
我不為所動道:“既然窮到這樣的地步,你又是從哪裏找出那樣一件華貴的衣服的?”
“原來大人早就開始懷疑我了?”老人搖了搖頭:“也不知您經曆過些什麼,疑心這樣重。那是我給兒子做的,這裏沒亂時,家裏尚有薄財。我特意選了這個接近喜服正紅的豔色,就是想提醒他早點娶個喜服,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我挑眉:“你兒子在哪裏?”
老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笑容中有三分懷念,七分澀然:“他死啦。被流民打死的,因為發不出糧食……可我知道的,他是個好孩子……三年前,他原本就是因為仗義執言,被人生生排擠出都城的,他是個好官啊。”
“你的兒子是那個地方官?”我望向他,半晌,方才重新開口道:“你曾說他是被山石砸死的。”
他回答:“諱言罷了,在這裏與我相依為命的人,說不定那時候就上去踹過清兒一腳……算啦……”老人輕輕地笑起來,緩緩重複道:“算啦,不要計較了。我是懂他的,他少年意氣,一直是想當個好官,護著這些人的。我是他爹,自然應該從了他的心願。”
他的話音極輕,似乎連嘴唇都沒怎麼動,臉頰上的肉卻不住顫抖,似乎不管怎麼忍著,心底的悲意仍舊不可抑製地泄露了出來。
這個老人冒著觸怒我的風險說謊,又揭開自己的傷疤說上這一大通話,全部都隻是為了要留住我,免得走投無路的鎮民一個個餓死。可那些人即便不是殺了他兒子的凶手,也是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