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過去十年。
地震終於完全平息,妖族和神族自不必說,人族竟也從這災難中留存了下來。因我之前的安排,為了不損害自己在東陸的利益,妖、神兩族都對其伸出了援手。
這之後,我的名聲倒是意外好上了不少。先前大荒的思過碑被拆了,還有不少人千裏迢迢趕來九重天上,隻為了在端華宮前給我上一炷香。
采鳥選擇了同家人一起隱居,常羲和玉衣倒是未死,隻是被貶到了大荒,接替了當年共工蹲了上萬年的位子。
如今四海八荒已經沒有什麼說得過去、又願意卷入世俗之中的人物,沐音抓住機會,借我的名與勢,竟成了新一位的天帝,我則莫名其妙地被他尊為了太上皇。
我被天道困在小小的端華宮中,別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雖則有些無聊,但其實也能過得去。這情形據說還頗有人羨慕,常有父母語重心長地叫孩子學我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從前我做過的事似乎都被一筆抹消,倒是帝晨因為幫助顓頊而遭人唾棄,即便他改變的隻是術而非是道。大抵好人成佛需曆經千辛萬苦,有些許汙點便永世不得翻身,而惡人成佛卻隻需放下屠刀——用采鳥的話來說,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能不能被原諒,關鍵看你以前夠不夠浪。
我於是倚在一顆樟樹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似笑非笑道:“哦?”
采鳥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轉移話題道:“帝鴻大人,不提這個,我來這裏,其實是因為今年家中新添了一口人,想請您給那小崽子賜個名字。”
大概是覺得我在這裏無所事事閑得很,近來許多人都喜歡隔著端華宮大門來找我說話,采鳥便是其中之一。
懶懶地收回視線,我道:“第十一個了吧,那就叫慕容十一。”
采鳥:“……我隻是叫您幫我取個名字,您怎麼連姓都給我改了。”
“你那姓配上什麼名都難聽得緊。”我冷笑一聲,回答道:“或者就叫采花賊,似乎也不錯?”
采鳥半晌說不出話來,終於歎了口氣道:“唉,您這脾氣愈發得糟了。再憋上些日子,大概能將來的人都嗆回去。不過我知道,您日日在這裏坐著,等的其實也就隻有一人。”
我半眯起眼睛,采鳥抖了一抖。待我從樹上一躍而下,他又抖了一抖。
我道:“你莫非是覺得,我出不去就動不了你?”
采鳥苦笑了一聲:“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便是同您道別。從今往後,我大概不會再來這裏了,反正您大概也不需要我來陪著了。”
我挑起眉梢,靜靜地看著他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來,對我鄭重道:“我雖然進不去,但隻要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就能穿過這道屏障。帝鴻大人,臨走前,這樣東西有人托我一定要交給您。”
他將手中之物拋進來,我抬手接住,才發現這竟是恢複如初的騰空劍。
采鳥道:“為了修複這東西,花了我不少心思,連東王公也去求了一求。欠您的,這樣也算是還了一些。”
“即便是騰空劍,也破不了天道設下的這道壁壘。”我微微皺眉,抬眼看向他,不解道:“你這是何意?”
“您忘了,騰空劍還有許多別的作用。當年顓頊敗在帝俊大人之手,大人正是用這把劍暫時封印了他。騰空劍能溫養魂魄,即使衝破了封印,此後顓頊也一直附在這把劍上。”
我仍不解其意,采鳥卻衝我笑了笑便大步離去。我望著他離開的身影,看采鳥消失在角門的台階下。
偏西的日光拉長了他投在地上的黑影,像是終於卸下了什麼東西,他帶著許多年前的往事,消溶在微溫的夕照之中。
棲靈塔上金鈴在微風中發出冷冷輕響,那聲音同清冽幽香的青草氣融在一起,將我的神思拉了回來。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劍鞘觸手寒涼,我收回目光,摩挲著上麵雕琢精細的花紋,兀自笑了笑,隨手將它掛在了團團簇簇的花球旁邊,轉身就要回房。
身後卻有人輕聲喚道:“帝鴻。”
腳步一頓,我回頭,看到浮遊站在紫藍色的花簇下,麵無表情、卻目光閃閃地說道:“我來找你。”
我道:“這是魂魄。我曾說過,這裏別人都可以來,唯有你不能來。”
浮遊說:“你叫我不要來,說是命令。可我呆在你身邊,不是因為忠心,而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的話,我不打算聽。”
停了停,他又道:“你不在,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淡淡的一句話,我卻覺得心被攥住了一般,所有的堅持在瞬間崩塌。
將未曾出口的一聲歎息咽下去,我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朝他伸出手去,開口道:“你已經來了這裏,我便再也不肯鬆手,浮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