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姚瑩石甫著
答李信齋論台灣治事書
複趙尚書言台灣兵事書
複趙尚書言台灣兵事第二書
上孔兵備書
上孔兵備論辦賊事宜書
再上孔兵備書
與杜少京書
覆馬元伯書
閣下兩知晉江,賢能懋彰;近移台灣,實海外黎元之幸也。乃撝詞下逮,盛執謙衝,諄然以此邑之張弛、施措之後先垂問。慚恧之餘,轉增局蹐。顧瑩於此邦,有舊令尹必告之義,不敢自外。謹竭所知。
瑩聞善治國者,如理一身,必使氣血流通,官骸運動,乃可以無病。苟一支一節,氣滯血凝,則病作矣。然投劑者,又必審其秉體之強弱與受病之淺深,量酌而用之。故有同病而異藥者,其奏效一也。又聞為政在乎得民,而得民者必與民同其好惡。閣下由泉州而之台灣,台灣民半泉州人也。泉州人之為病與其好惡,既習知之矣,若台灣人之為病與其好惡,容或有同而異者。是豈可以無辨乎哉!今夫逞強而健闘、輕死而重財者,泉州之俗也;好訟無情、好勝無理、樗蒲女妓、頑童檳榔、鴉片日寢食而死生之,泉州之所以為俗也;台灣人固兼有之。然而台灣之地,一府、五廳、四縣,南北二千裏,有泉州人焉;有漳州人焉,有嘉應州人焉,有潮州人焉,有番眾焉。合數郡番漢之民而聚處之,則民難乎其為民。一總兵、三副將、水陸十三營,為督標、為撫標、為水提標、為汀邵,為延建,為長福、烽火,為興化,為詔安、雲霄、平和,為金門、同安合九郡五十八營之兵而更戍之,則兵難乎其為兵。民與民不相能也,兵與兵不相能也,民與兵不相能也,番與兵與民不相能也,其日錯處而生隙焉。勢不能免。則安撫而調輯之者,難在和睦。
台之門戶,南路為鹿耳門,北路為鹿港、為八裏坌,此官所設者。非官設者,鳳山有東港、打鼓港,嘉義有笨港,彰化有五條港,淡水有大甲、中港、椿梢、後隴、竹塹、大岸,噶瑪蘭有烏石港,皆商艘絡繹。至於沿海僻靜,港〈氵義〉紛岐,多可徑渡;不獨商賈負販之徒來往不時、居處靡定,其內地遊手無賴及重罪逋逃者,溷跡雜遝並至。有業者十無二、三,地力人工不足以養,群相聚而為盜賊、為奸惡,則所以稽察而緝捕之者難在周密。
內地之民,聚族而居,眾者萬丁已耳。彼此相仇,牽於私闘,無敢倡為亂異者。台灣之民,不以族分,而以府為氣類。漳人黨漳,泉人黨泉,粵人黨粵,潮雖粵而亦黨漳;眾輒數十萬計,匪類相聚至千百人,則足以為亂。朱一貴、黃教、林爽文、陳錫宗、陳周全、蔡牽諸逆,後先倡亂,相距或三十年、或十餘年,雖不旋踵而滅,然殺官陷城,生民塗炭,兵火之慘,談者寒心。糜國家數十百萬之金錢,勞將帥累月經年之戰討,而後蕆事。人心浮動,風謠易起,變亂之萌,不知何時。其難在守常而知變。
鳳山之民狡而狠,嘉義、彰化之民富而悍,淡水之民渙,噶瑪蘭之民貧。惟台灣附郡幅員短狹,艋舺通商戶多殷實,其民稍為純良易治。然逸則思淫,一唱百和,官有一善,則群相入頌悅服;官一不善,則率詬誶而為奸欺。故舉措設施,其難在有德而兼才。
凡此皆邑之病也。知其病而藥之,則投劑必有其方矣。虛者補之,毒者攻之,捍格而不入者和解而通導之,雖扁盧無以易。此夫子所謂與民同好惡者,非為苟安之政、一切姑息也。其民既浮動而好事,非嚴重不足以鎮靖。鋤強除暴,信賞必罰之謂嚴。事有豫立,臨變不驚之謂重。威以震之,恩以結之,信以成之。大要盡於此矣。民惡盜賊而我嚴緝捕,民惡匪徒而我誅強橫,民惡獄訟而我聽斷以勤,民惡枉累而我株連不事。其同民之惡也如此。民好貿易而我市廛不驚,民好樂業而我閭閻不擾,民好矜尚而我待之以禮,民好貨財而我守之以廉。其同民之好也如此。寬以容奸,而有犯必懲。惠以養士,而非公不見。調和營伍,平心以臻浹洽;親接貧賤,廣問以達下情。防患於未萌,慎思以明決。文武同心,官民一體,則血脈自爾流通,百骸無所壅滯。尚何病之不治哉?
複趙尚書言台灣兵事書
奉六月望後手誨,以台灣諸營惡習,幾有魏博牙兵之勢。深慮之。集思廣益,令博采輿論以聞。瑩以為此不足為台灣深憂,皆告者過耳。自古治兵與治民異。蓋兵者凶器,其人大率椎魯、橫暴,馭之之道,惟在簡、嚴。簡者不為苛細,責大端而已。嚴者不為刻酷,信賞罰而已。夫虎豹犀象,雖甚威猛,然而世有豢畜之者。馭得其道也。馬牛犬羊,雖甚馴擾,仆夫童子可操鞭棰而驅之,壯夫鹵莽或受蹄角之傷且死者,馭之不得其道也。台灣諸營情勢亦若是而已矣。
請質言之。台灣一鎮,水陸十三營,弁兵一萬四千有奇。天下重鎮也。兵皆調自內地。總督、巡撫以下水陸五十三營,漳州、泉州兵數為多,他郡各營兵弱。向皆無事。興化一營稍黠,多不法;其最難治者,二郡之兵也。人素勇健而俗好鬥,自為百姓已然,何況為兵?水師提督、金門總兵官兩標尤甚。昔人懼其桀驁,散處而犬牙之。立意最為深遠。然如私鬥、奸暴、潛載違禁貨物,皆所不免。甚且不受本管官鈴束,不聽有司官逮理。蓋康熙、雍正之間尤甚。乾隆、嘉慶以後,屢經嚴治,乃稍戢。此兵、刑二律所以於台灣獨重也。豈惟今日哉!重法如迅雷霹靂,不可常施。常施則人側足不安。故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然小者可弛,而大者不可弛。小者狎妓、聚博、私載違禁貨物、欺虐平民之類是也。若械鬥傷人且死,不受本管官鈐束,不服有司逮理,則紀綱所係,必不可宥。此輕重之別也。故治兵者不可不知簡嚴之道;不辨輕重者不可以簡,不簡者不可以嚴。不嚴者不可以用威,威不足則繼之以恩,恩不足則守之以信。自古名將得士力者,皆由用此。今之用兵者,大抵既不知簡,又不能嚴,有罪而不誅則無威;將不習校,校不習兵,勞苦之不恤,而脧削之是求,則無恩。當罰者免,當賞者吝,則無信。此所以令之不從、禁之不止也。
然則以為不足慮者有說乎?曰:有。兵之可慮而難治者叛與變耳。自古驕兵亂卒,大抵在其鄉邑形勢利便,易叛與變。若客兵則有潰而無叛;其形勢不便故也。魏博之牙兵,皆魏博人也。故敢屢殺逐其大將而不受伐。若台灣兵,則皆分檄自內地建寧、延平諸郡,與漳州、泉州不相能也。興化與漳、泉鄰郡,不相能也;漳與泉複不相能也。是其在營,常有彼此顧忌之心,必不敢與將為難明矣。況其父母妻子皆在內地,行者有加餉,居者有眷米,朝廷豢養之恩甚至。設有變,父母妻子先為戮矣,豈有他哉?雖台灣之民大半漳、泉,而兵與民素有相仇之勢,故百餘年來有叛民而無叛兵。乃治兵者,每畏之而不敢治,則將之懦也。且二郡之人,其氣易動而不能久。一夫倡而千百和,初不知何故;及稍知之,非有所大不願則已懈,更作其氣勢以臨之,則鼠伏而兔脫矣。此二郡人之情也。二郡之兵既治,則他可高枕而臥矣。請以近事征之;嘉慶二十四年七月,安平兵鬥死數人矣,參將、守備理諭之不止,情懇之不息,鎮將怒整隊將往誅之。眾兵聞聲而解,竟執數十人分別奏誅,無敢動者。二十五年正月,郡兵群博於市,瑩為台灣令,經過弗避,嗬之,眾皆走矣。一兵誣縣役掠錢相爭,瑩命之跪而問之。眾散兵以為將責此兵,一時群呼持械而出者數十人,欲奪此兵去。縣役從者將與鬥。瑩約止之。下輿手以鐵索縶此兵往迎之曰:汝敢抗拒皆死矣。眾愕然不敢犯,乃手牽此兵步行至總兵官署。眾大懼求免,不許,卒責黜十數人而禁其博。自是所過兵皆畏避。又是年九月,興化、雲霄二營兵鬥,複謀夜摧殺諸將,倉卒戒嚴。瑩亦夜出,周視各營眾兵百十為群。見瑩過,皆跪,好諭之曰:吾知鬥非汝意,特恐為人所劫,故自防耳。毋釋仗,毋妄出,出則不直在汝,彼乘虛入矣。眾兵大喜曰:縣主愛我。至他營亦如之。竟夜寂然。天明,罷散總兵官,切責諸將,眾兵乃懼,皆叩頭流血請罪。察最狡桀者營數人,貫耳以徇。諸軍肅然。此三事,其始洶洶,幾不可測,卒皆畏服不敢動,可見台灣之兵猶可為也。及再至台灣,則聞紛紛以兵橫為言者,或慮有變。詰其事,大率如聚博、督禁不服之類。諸將弁懦弱畏事,又總兵官與兵備道不和,是以議者紛紛張大其詞,而非事實。總兵官觀公,每為瑩言,未嚐不扼腕,恨無指臂之助。此所以決意引疾也。既去而營與縣中乃有思之者矣。今年正月,鳳山、淡水兩營皆有營兵擊斃小夫之事,副將以下欲陰謝過失,廳與縣亦議稍決罪,寢其事。方太守時護理兵備道,與觀公力持不許。然後以此兵械送郡,而營中或有以為怨者。五月,安平營兵與民人乘危劫米,諸將又思不問。幸撫軍巡台灣,值其事,嚴責之,斬三人,餘以軍流治罪。方撫軍之盛怒窮詰也,論者紛紛,以為兵民習慣久矣,驟治之,恐變。或言安平兵皆潰走下海矣;或言出斬之日將謀劫奪矣。方太守入見撫軍,力陳無慮之狀,惟請勿多殺;已而竟無事。入奏之日,兵民畏服。然則悠悠輿論,其可憑乎?自淡水、鳳山兩營及安平水師嚴治後,諸營至今無械鬥劫奪者,豈非用嚴之效哉?善乎執事之言曰:非得有如李臨淮者,安可望其壁壘一新?斯言可謂得其要矣。
夫李臨淮固不可得,若以台灣諸營視魏博,則尚不至此。雖有不法,一健將、能吏足以定之,保無他也。且夫聚兵一萬四千餘人之眾,遠涉巨海,風濤之險,又有三年更換之煩,舊者未行,新者又至,此其勢與長年本土者固殊。而諸營中能以恩威信待兵者,百不得一。又時方太平,無事終日,嬉遊廛市,悍健之氣無所泄,欲其無囂叫紛爭少少違犯禁令不可得也。而〈忄巽〉懦無識者,既不能治,徒相告以驚怪,是可喟矣。
複趙尚書言台灣兵事第二書
瑩頓首前上書,極言台灣兵可無深憂。惟在統者得其人,能以簡嚴為體、恩威信為用,即無難治,說已詳矣。既又思之,此言為將之略,非深明其意而能變通行之者,未足語此;非今日台灣諸將兵者所知也。不知此意,而偏執台灣兵不足慮之言,以相詬疾,非疑則駭矣。穎齋太守見瑩書,以聞於兵備孔公,索取閱之,謂太守曰:所言戍兵不敢叛則有然矣。以為不足慮則吾不信。吾即慮其潰耳。瑩在此落落,與孔公雖有通家誼,而不數見,不能為道。所以然者,惜乎孔公有憂世之心而不識兵情。此難以囗舌爭也。在台灣者尚不能無疑,矧隔巨海?兵事豈易遙度?趙充國老將深謀,猶必親至塞上指畫軍勢,可見古人不易言之也。請畢申其說,惟垂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