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2 / 3)

“抱歉。”他鼓足了勇氣,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卻想不出什麼過硬的說法,隻好作罷。

“別太自責了,畢竟上歲數了。”彼此沉默了一陣。“好好修養一段時間吧,剩下的事,我們會處理的。”

電話掛斷了,他端正的姿勢瞬間鬆弛下來,縮回了沙發椅上。他是真的累壞了,每個細胞都燒幹了。真想變成一朵雲,被隨便吹到哪裏都好。可心裏卻不得不開始盤算退休的事了。

在日與夜以及雲和霧的包圍中,城堡又恢複了老樣子。人們又各司其職,像行星一樣圍繞著總管大人的辦公室,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轉著。時間果真是最靠譜的救兵,連老人家的創傷也緩慢地愈合了。

經曆過那麼多的奔波之後,總管大人終於找到了一種差不多可謂輕鬆的活法。實際上,他早就意識到而如今才終於直觀且深刻地充分了解到,像城堡這樣龐大的結構體,是不可能靠自上而下的推動來維持運轉的,而隻能並必須是靠軸承們自下而上地保持態勢。這巨型機器的各部件、各條線路甚至每個零件其實都已進化出了不同水平的智能,並在無怨無悔的加班加點中苦中作樂地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程式,絕大多數事件才剛出現就迅速地獲得了自動處理——這便是他離開那麼久城堡卻大體無恙的奧秘了。所以一個位置上的螺絲釘,能唱出什麼頻率的歌,那是早就決定好了的。不睜眼看清這一點,做再多的美夢也不過是害人害己的發癡罷了。在這方麵,高維度視野的問題就在於看不清低維領域內部褶皺的複雜性和特殊規定性吧,就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啊。將來再請什麼高人來幫忙,都得先送他們去柏拉圖學院裏進修幾年再說。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就覺得周身爽利,又有力氣堅守崗位了。

達致這一境界後,他的承受力顯著提升了。修養的日子裏,他在觀景台上直視著曠野。在肥沃的土壤上,妄想症患者們在山寨哲學家的領導下打造了一座山寨城堡,然後慌手慌腳地發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造反,然後被迅速平息了,然後土壤更肥沃了……反正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事。什麼應該不應該的,並不重要,他隻是替他們記住這些罷了。

如今,抑鬱症什麼的,雖然沒能根治,但也大大地緩解了。若是情緒稍嫌低落,他就批準自己小小放縱一下:把成堆的公文扔進那台專門為他定製的爆米花機,黑色火炮一樣的機器渾身痙攣著噴出暖鬆清脆的紙米花,沸沸揚揚地從空中撒落,總管先生便在雪花紛飛中盯著牆上那把雙管獵槍,懷想起童年的快樂時光。他依稀記得父親帶著他去郊外叢林裏打獵的情形,留著絡腮胡的光頭男人穩穩移動著準星,冷靜地扣動扳機,奔跑的麋鹿應聲倒下,好聞的硝煙味兒……每當此時,總管還會湧起那一縷青煙般的細微衝動,幻想自己想取下獵槍,走出辦公室,離開城堡,到野地裏去開上幾槍,砰砰砰!那該多麼過癮。

但他已經成熟了,所以當紙米花掉落滿地後,他便剝開一根香蕉,慢慢地吃掉。抗憂鬱,營養豐富,有助排便,私人醫生建議每天都吃一根。把爆米花機調個頭,就變成了一架饑餓的吸塵器,呼哧呼哧地把碎紙屑全都吞進去了。圓滾滾的肚子微微發燙著,從炮口裏開始排泄出一張張帶著餘溫的公文,總管便坐下來繼續辦公。

事情就是這樣。

說真的,當他躺到那張會根據他的身體曲線而自動調整形狀的躺椅上,被緩緩送進壁爐中,在愜意的光照下享受按摩機的微顫時,他甚至開始懷疑,其實打獵的美妙想象多半是一種經過美化的童年記憶罷了,隻不過因為總是沒有機會實現才顯得那麼吸引人而已,作為一名對幾萬名居民負有重要責任的領導者,他當然不會再被自己的微妙幻想所控製。上一次他被衝動驅使著想要走出城堡,結果又怎樣呢?那種代價,一輩子付出一次也就差不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吧。何況他去過療養院了,也算是出了城堡吧。這樣想著,無味的氣霧舒緩劑順著他的鼻腔流進肺腑。從壁爐裏走出來時,他煥然一新,比睡了三天三夜還精神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