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廖靜山主任突然瞥見了那個“二胎”新政與自己、與這個辦公室的關係。
甚至在蘇秀走出辦公室之後,廖主任還在發愣。
部門裏生育期的女人多,本來就讓他疲於安排。懷胎、生兒、育嬰,一個女人沒個三四年是停歇不下來的。現在倒好,即使哪天你以為她總算停歇了,但哪想到她還要再生一個……還有完沒完啊!她要人照顧她,但她照顧我們了嗎?
但你又不能讓她們走人。首先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其次也有同情,因為她們也明白其中的兩難,對此也有些怯;再說平時她們也都算是懂事的、認真的女生。女人嘛 ,誰家沒有女人。
但人不走,這就意味著她占著位子,那麼新人就進不來,但偏偏工作還需要有人手去幹,那怎麼辦啊?
因為有孕在身,今天蘇秀提早了一個鍾頭回家。她乘電梯下樓,走出報社大門,往公交車站方向去,走著走著,突然感覺一陣惡心,想吐。
她就對著路邊的花壇吐了,隻吐出了幾口清水。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反應哪有這麼快的,多半是緊張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沒人注意她。她撫著腹部繼續往前走,心裏回想著剛才廖靜山主任那副被打個措手不及的狼狽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有些委屈,本來女人生小孩是天經地義的嘛,但現在好像自己犯了什麼錯似的,竟有了愧疚感。也難怪,部門裏人手緊,自己再度生育,確實讓同事犯難,但問題是,她真的很想生這第二個。當她想象自己一手拉著一個孩子的溫馨場景時,心就柔軟成一團。
“不好意思了。”蘇秀想著廖主任以及今晚臨時頂班的李麗美的臉,回頭看了一眼報社高高的大樓,心裏說,“對不起了,我是女的,四十歲了,身體馬上要關門了,所以我想生。”
蘇秀推開家門。妮妮從沙發邊過來,仰臉看著她。
妮妮是一隻漂亮的波斯貓,毛色雪白,碧眼,好脾氣,那張饅頭臉上好似永遠帶著笑——一隻笑臉貓。
這隻貓養了三年了,稱得上是這個小家庭的一個成員。每天蘇秀從外麵回來,它就依過來,繞在她的腳邊。可是今天蘇秀卻沒呼應它的親昵,這使它有些慌張地走開去。
蘇秀聽到了裏屋的動靜,叫了聲“悠悠”。裏屋傳來了女兒何小悠的應答:“媽媽。”
何小悠讀小學四年級,此刻已經放學了,是外婆將她接回來的。每天下午四點鍾,外婆去學校門口接她,接回來後,小悠做作業,外婆則乘坐公交車回城北自己的家。這也是外婆陳招娣每天的工作。這年頭,家有讀書郎是辛苦的事。比如這接送,就是雷打不動的大事兒,誰放心讓這麼個小女生放學後獨自穿七八條馬路走回家?
今天蘇秀提前下班,女兒好像並沒覺得奇怪。小女孩依然待在裏屋,沒出來張望一下。
蘇秀大聲問:“悠悠,外婆呢?”
何小悠在裏屋說:“回家了。”
蘇秀原以為今天提早回來,能遇上媽媽陳招娣的,剛好跟她講一下生二胎的事,沒想到老人還是回去了。餐桌上留著一隻小飯盒,裏麵剩著半塊蛋糕、幾個冬棗、幾片哈密瓜。那是老人接孩子時帶去的,每天放學這個時間點上,小孩像是被餓了一天似的,也不知道他們在學校是怎麼吃中飯的。所以每天下午外婆陳招娣去校門口等小孩時,總是帶著各種吃食。
蘇秀收起小飯盒,心裏對母親有溫柔的情緒。她想,幸虧有媽媽,家有一老,是個寶。蘇秀往裏間走,嘴裏說:“悠悠,哈密瓜還要不要再吃點?”
悠悠沒回答。蘇秀把頭探進裏屋,驚了一下,因為看見小悠坐在地板上,身邊繞著六隻小貓,像六團粉嫩的小毛球,她在陪它們玩呢。
小女孩嘴裏在嘀咕:貝貝、牙牙、咪咪、卡卡、玲玲、毛毛。
這場景溫馨、可愛、有趣,如果放在昨天,蘇秀可能會拿出手機拍一通,然後秀到朋友圈去。但今天,蘇秀卻感覺皮膚一陣發麻,她尖聲說:“你怎麼不做作業呀?”
何小悠頭都沒抬起來,說:“做完了。”
蘇秀看著地上的“毛團”,一時不知所措。這些貓寶寶都是妮妮上個星期生的。生出來後,女兒何小悠和她爸何合死活不肯將它們送人。多漂亮啊,舍不得。而蘇秀覺得,這麼養下去自己遲早崩潰、瘋掉,因為這家成了貓窩。所以前兩天她就對父女倆嚷嚷了:“這屋裏全是怪味,七隻貓,瘋了!地上都是毛,你們搞衛生?送掉送掉!”
何小悠小腦袋搖得像轉鈴,說:“媽媽,你不覺得妮妮可憐嗎?如果你是它,你會把你的孩子送掉嗎?”小女孩眼睛裏有深深的不屑,一副隨時要大哭起來的樣子。何小悠十歲,不懂事也就拉倒了,偏偏老公何合有動物保護主義傾向,他說:“多萌啊!大不了我來搞衛生。”這父女倆一搭一檔,讓蘇秀一時無招。
但現在,蘇秀看著這些毛球,心裏的惶恐、惱火在加倍湧動,她對坐在地上的女兒說:“做完作業就不知道預習啦,就知道玩玩玩!”
小孩都是機靈的,何小悠警覺地抬起頭,問:“媽媽,你是不是想把它們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