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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嘿嘿”兩聲,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風又自鬧市間拂過,以一般渾厚動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沒去哪兒,急什麼?這麼大人又丟不了!哎、哎,鶯枝姑姑——?”

捧著隻茶盤踅進房的正是鶯枝,年輕時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卻結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內裝滿了慈愛。她向少年還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鮮花一瞥,莞爾稱讚:“嗬,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沒了人,原來弄這個去了。”

少年得意地將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嗎?”

“起了。”裏間的錦繡簾幕一掀,青田走了出來,一襲冷青色鑲邊的素緞長衫,白綾裙,髻鬟緊致,單戴幾件素白銀器,是縞淨的孀婦衣容;眉眼處已沾染了風霜,芳華刹那老,美人遲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遲暮卻並不會激起人們辛酸的感歎,反會教人驚豔地揣測,當這女子青春時該是如何傾國的絕色、有怎樣傾國的傳說?

傳說散落於塵世間,青田在案頭盈然落座,喚一聲:“齊家——?”

“唉。”少年應了自個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覷著母親。

青田雙眸內的光影溫柔交織,麵色卻拿捏得剛正不阿,“我問你,進京前,你親口應承過你大汗伯伯什麼?”

齊家頗費思量,撓撓頭,“聽母親的話?”

“那我叫你不許私自亂闖,你早上卻偷偷溜出門去,該受什麼責罰?”

“哎呀,”齊家將兩道濃眉一擰,上前牽住了青田的袖,密滾著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長手掌中,如一縷清幽蓮香,“這地方又不能開弓,又不能跑馬,你想把親兒子活活悶死啊。再說了我也沒亂闖,不過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個廣場才挑到這一缽,賣家要十兩,叫我給殺價殺到了八兩半。怎麼樣?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撫頜觀花,半日,舉手拈起了一朵來,“嗯,這朵好,這朵最好,來,我給娘戴上啊。”

“去,”青田連笑帶推,一手就撥開齊家,“老太婆了,戴什麼花?”

“嘖,這話小爺可不愛聽,什麼老太婆,我娘那叫‘韶華正盛’。”說話間齊家已手一翻,將花簪入了青田的發髻間,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來問,“敦叔、鶯枝姑姑,你們說美不美?”

周敦笑開了一臉褶,大拇指一翹,“美,花美人更美。”

“哎,可別摘,”鶯枝拿兩手齊攔著青田,向著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沒一點兒亮堂顏色了?這麼稍加妝飾,還是當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環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們還跟著起哄。”

齊家也把臉湊來她跟前,鄭重其事道:“都說爹當年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園子,可我自小到大從沒見娘簪過一回花。這次來北京,我瞧中原女子個個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們都好看。這一瞧,竟比我想得還要好看出一萬倍。隻這麼妝扮著,一會子下樓可別跟我走一處,萬一叫住在西頭的那什麼總督千金撞上,見娘這樣年輕貌美,自慚形穢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兒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聞言又笑又啐,直往齊家的眉心一戳,“也沒人教,天生就這麼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樣。”

對,一模一樣,就是這個詞。

剛開始,青田並未覺得除了“齊家”這名字外,這孩子與他父親有著一絲半毫的聯係。他是在齊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兩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隱約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馬車,顛騰了幾個時辰,就見到了早等在邊界的蘇赫巴魯。他用拙劣的漢語不斷說著些安慰之辭,她隻枯幹地瞪著眼,懷抱那金匣。之後她裙子就紅了。

齊家是早產兒,剛出生時簡直像隻皺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沒有奶水可喂,因為她幾乎不吃飯。齊家隻能喝牛奶、羊奶,到了國都後,他就有了自己的奶媽——?三個,全都壯得像牛。齊家也很快就壯得像隻小牛犢了,見風就長。蘇赫巴魯把他跟自己的幾位小王子們放在一道養育,有時黃昏會親自抱著給青田送回帳裏來,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來那麼多話。蘇赫巴魯的漢語越來越流利,青田也會說兩句蒙古話了,可她說話的時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大概一直這麼躺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天——

快六歲的齊家失蹤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毫無音信。青田依舊在床上,可坐了起來,直挺挺坐著,把枕邊的匣子抱在手內,盯著裏頭她親手拿石灰粉醃過、拿絲綢抹淨、拿香油與藥草浸泡過的一顆不腐的心髒,念念有詞。而等人們簇擁著把小齊家送進門時,她“嘭”地合上了匣蓋衝下床,抄起根馬鞭就掄過來。沒人勸得住她,她惡鬼附體一樣把兒子朝死裏打。周敦、鶯枝全跪倒在地下扯住她的腿大哭,齊家自己卻笑起來。那笑聲嚇得青田住了手,她傻瞪著這小臉蛋上又是血又是腫的孩子,他笑得欣喜若狂,“是真的,他們沒騙我!娘,他們告訴我隻要赤腳走到山上的神廟,每一步念一句心願,進廟裏磕十四個頭,再一樣走回來,心願就會實現。他們沒騙我,娘你打我打得疼死了,你手上有勁兒了,你的病好了——?我向神祈求娘的病好。”他說得磕磕絆絆,漢語摻雜著蒙古語,小腳上一雙純色的紅靴子——?青田這才看清——?那不是靴子,是幹在皮膚上的血。鞭子掉落了,她拿兩手蒙住了臉。一直以來,是“母親”的身份把她強留在這已無可留戀的世上,但她的自私和冷血根本就不配“母親”兩個字。青田開始哭,放聲痛哭,把兒子抱進了懷裏一遍遍地吻一場場地哭,丈夫死後——?她給活活地剜了心後,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這樣痛快。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給齊家穿衣、給他梳頭、給他熬奶粥、對他笑、跟他講故事、教他認字、說漢語,作為交換,小家夥教她蒙古語,他說得比她好一百倍。

生活似乎又一次徐徐地向她敞開了,她開始會發自內心地笑,會覺得東西好吃,會感受到今天的陽光真暖和。但有一件事叫青田害怕,自打她從那張床上起來後,齊奢就慢慢遠離她了。誠然,他仍出現在夢中,像生前一般與她細語、和她歡愛,有時候,還會陪她一道坐在小齊家的床邊看護他們的孩子入睡。可在白天,當她還想血肉飽滿地觸及他時,已一次比一次費力。他眉毛和胡須的數量、十指上渦旋的走向、胸口那道傷疤的長度,還有掩在下腹毛發中那顆米粒大的痣到底是靠左還是靠右??所有這些個微小的細節,盡管青田拚命地想要攥住它們,還是似一粒粒齏粉,通過時間的篩孔漏入了遺忘的大黑洞。壓迫在她肩上的罪惡感,隨時都比上一刻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