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我倒不這麼認為。詩人的生活不能過於從容和安逸,因為這會磨損他的生命力度。詩人跟散文家、小說家不一樣,詩人的作品是跟生命高度統一的,不像小說家的創作那樣可以虛構。有人批評中國當代詩歌缺乏力度,為什麼?就是因為很多詩人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他的生命狀態跟他寫詩的狀態分裂了。屈原最後的自沉,他對生命的體驗,和他的作品最後達到的力度、高度是一體的。
萬小龍:
我想起自殺的詩人海子,他說他的一生有三種受難:流浪、愛情、生存;他的一生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叢治辰:
前一陣子非常流行一句話:“生活在別處。”我還專門考證過:歌德說過,海德格爾說過,法國詩人蘭波說過,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也說過。我想可能屈原的真實生活很悲慘,但他的精神生活在別處。
餘秋雨:
“生活在別處”,這個說法很精辟。謝謝你在我們談話的關鍵部位及時提出,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視角。
“生活在別處”,是指用主動的分裂方法獲得一種精神釋放。但是,這種精神釋放不像我們尋常理解的那樣批判什麼、衝破什麼、排除什麼、征服什麼,而是從整體上把自己抽離出來,放逐到陌生之地,麵對另一個世界。這等於造就另一個天地,另一個自我。這個自我與原來的自我距離很遠,有可能產生衝突,卻很少有可能和解。隻有真正的大詩人、大作家、大學者才有這樣的特殊心理結構。
我認為,屈原的《離騷》,在標題上就包含著“生活在別處”的意思。他的離別,是一種精神離別。
叢治辰:
秋雨老師,可不可以這麼說:選擇分裂肯定要比選擇平衡痛苦一些?
餘秋雨:
從深刻的意義上說,平衡的痛苦更難以忍受。如果他漸漸適應了,那也就由平衡走向平庸了。在我的印象中,生性溫和、一生好運的歌德是一直在追求平衡的,他在魏瑪做了大半輩子的高官,又在寫《浮士德》,幾乎沒有遇到過麻煩,應該說是很平衡的了。但是,他越來越感到平庸的痛苦,後來席勒的出現挽救了他,每天隻跟他談藝術問題,不談政務。席勒需要歌德的幫助,但在精神上反過來幫助了歌德,抗拒了他已經出現的平庸。屈原是以一種幹脆利落的方式陷入了災難,因此先是被動,後來就主動地選擇了分裂。選擇了分裂,也就是選擇了山河斷裂式的壯美,選擇了懸崖峭壁式的決絕。
萬小龍:
現在很少出現“大家”的一個原因,就是由於這個“均質化”的時代。比如說牛奶,過去這個牛奶和那個牛奶都不一樣,現在我們喝的牛奶一般都是均質化牛奶,都是一樣的。社會也給每個人一種壓力,希望你成為大家所希望的、沒有缺陷的標準人。那些看似有缺陷的人本來可能有很多不一般的成就,但被社會認為是一種病態。如果屈原生在現代,很可能會被瞧不起。
王安安:
有人說,歌德是個天才,但他不偉大。是不是因為他的市儈和順境,也就是所謂的平衡呢?那麼是不是“偉大”這個詞本身就有對缺憾、斷裂的要求?這種傾向從何而來呢?
餘秋雨:
歌德還是偉大的。他在平衡的生活形態中不斷製造著內心的不平衡,而這種製造又出自他的本能。例如,他那麼權重位顯、德高望重,卻在七八十歲時還在追求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戀愛隻是路遇,而那個小女孩又相當庸俗。這個世界第一流的詩人,給那個小市民女孩寫了很多的詩。這個歌德是可愛的,也有一點愚蠢。歌德好像很平順,但他心裏的分裂因子沒有消失。我在他的故居裏看到,他一直在研究各種各樣的礦物標本、化學標本,試圖突破自己作為一個文學家的局限。這種焦躁的情緒,也是他由分裂、離別而走向偉大的一方麵。
叢治辰:
那麼導致我們追求平庸的究竟是這個“均質化”的時代,還是對幸福生活的樸素願望呢?屈原因為苦難寫下了《離騷》這樣偉大美妙的詩篇,但如果我們要求屈原去過顛沛流離、飽受磨難的生活,是不是很殘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