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付雲傾記得兒時父母很是恩愛,誰見了他都說,真是太會生了,孩子竟然長得這麼好。他生來就是父母的驕傲。父親在政府機關上班,母親是小學教師,他性格好功課優秀,沒有人不喜歡他。
後來父親辭職跟好友安林山下海從商,他就難得見到父親。剛開始家裏住在政府家屬院裏,紅色的磚牆上總是爬滿了綠色的藤蘿。南方一年四季樹木常青,尤其是春天遍地都能見到玉蘭花。不少心靈手巧的老婆婆把花叢刺鐵絲穿成手環或者胸花兜售,一陣天身上都香噴噴的。
母親也是愛花的,家裏的陽台上堆著杜鵑,多刺月季還有風信子,到了夏天開得潑潑灑灑。母親則在陽台上帶著他一起曬幹豆角,茄幹,可以存到冬天過年時父親回來吃。那時候開始流行跳舞,最開始是年輕的男女帶著錄音機在空曠的小廣場上跳。後來結過婚的也去跳,母親也被鄰居家的老師拉著去跳。剛開始她跟女人跳,後來又跟男人跳。晚飯後,熱鬧的白熾燈下,跳熱了一對又一對男女,跳散了一個又一個家庭。
隻是沒等母親跟別人跳出感情來,父親就帶著他的生意回來了,搬了家,換了大點的房子。等生意再做大一些,又換了更大的點房子。孩子是不懂得什麼叫做財富的,隻知道母親辭了工作,家裏索性住到了城市的最邊上。他上學有司機接送,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茄羹,她請了兩個保姆,一個做飯,一個養狗。
後來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母親也有錢把自己打扮得越來越漂亮。她甚至還去韓國做了雙眼皮和隆鼻,請了專門設計師來做裙子,跟一些同樣有錢有閑的太太在一起打牌遛狗開舞會。
父親曾幸福的對他說,雲傾,以前我跟你媽媽結婚那會兒,連桌像樣的酒席都沒有,可是什麼都有了。
什麼都有了,唯獨沒了感情。
說起來也是俗氣得要命,母親愛上了別人,是一個發型店的發型師,一來二往就看對了眼。父親當時什麼都沒說,離了婚,分了她一筆錢,消沉了陣子,家裏開始有年輕的漂亮女人出入。
這就是付雲傾看見的愛情。
多晴在屋子裏睡得很沉,他躺在旁邊看書,書上說,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也好,我隻想你在我身邊半夢半醒地看書。他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頭,上麵綁著的紗布真是刺眼。空調的溫度有點涼,她往他身邊蹭了蹭,碰到傷口就皺了眉哼兩聲。他輕拍她兩下,她又安穩地睡過去。
他一晚上沒睡,她一向準時,次日早上七點不用鬧鍾她就睜開眼。
看見身邊躺著的付雲傾,她有點懵,爾後清醒過來不知道擺什麼表情似的。昨天哭得那麼難看,像被俯身似的,竟然哭睡過去。
“我做了早餐,吃完帶你去換藥。”
“嗯。”她撓了撓頭,“謝謝。”
“你一定要跟我這麼客氣?”
她呲了呲牙,跑去衛生間洗漱。
早餐是麥片粥和麵包雞蛋,多晴吃得很幹淨,然後跟他出門。多晴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幹脆裝傻,也是她的拿手好戲。隻是她堅持不肯坐副駕駛位,自己一個人攤在後麵,像早上吃掉的那個嫩嫩的煎蛋。
“昨天我說的你不考慮嗎?”
多晴立刻搖頭。
付雲傾微微揚起嘴角,嘴裏都是莫名的苦味。他不知道該說她固執好,還是說她決絕好。對他來說都不是好詞。他已經決定要尊重她的決定。可是想到自己是那條與她交差而過的直線,心裏就難過得不行。
“蕭漫她比你好,比你溫柔漂亮有女人味,喜歡我那麼多年,一直喜歡我。”付雲傾頓了頓,聲音又低下去,像夢裏候鳥的呢喃,“……可是不行,她再對我好,我也隻是覺得她是個合適交往的女人,也隻是合適……”車裏安靜了一會兒,他接著笑了,“有什麼用,她又不是你,可是現在說這些你也不理我了,現在我真像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本來都已經決定要放開你了,還假裝瀟灑的想要給你祝福,做你的朋友……可是忍不住把你帶回來,把你弄哭,真的很幼稚……不過,現在我才相信真的是晚了,無法挽回了,你的婚紗都做好了,婚宴也訂好了,還有半個月……嗬嗬……我,我還在想什麼呢……”
從付雲傾嘴裏聽見這席話,多晴始料未及。那麼驕傲偽善的男人,剝下層層偽裝的外衣,隻剩下那雙美麗哀傷的眼睛和夢囈般的表白。
護士上藥沒輕沒重的,她竟也不覺得痛了,腦子裏反複想著他的話,越想越難受。
他簡直太過分了,他以為隻有他自己難受麼?
她也撐得很辛苦。
全世界的人離開她都沒關係,反正她沒心沒肺慣了,隻是他若再次離開,她怕是真的會不知道所措吧。
因為她也中了愛情的毒,無藥可解啊。
可惡,他憑什麼那麼任性,那麼隨隨便便的就來左右她的人生。
多晴站在診室的門口,付雲傾正坐在走廊門口的休息椅上等著。早上他穿了神色的西裝褲,簡單的灰色襯衫。此刻右手正夾著一支煙,手指似玉雕般精致修長,低著頭,頭發又長長了,柔順地貼著月白的耳畔,長睫毛也沾上了煙霧,不安地顫動著。
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一直等到煙燃完了,他也沒動。
她像得了心髒病一樣的抽搐著,就這麼看著他,覺得看一個世紀,看成一塊望夫石也不覺得厭倦。
很久很久之後,他抬頭望過來,看見她站在那裏。
他衝她笑了,笑容裏像摻了罌粟:“今天的這位護士小姐手藝不錯啊。”而後他送她去社裏,半路上都是漫漫的沉默,一直到了目的地停下車。多晴沒有立刻開車門,他也沒催她,隻是沉默著。
最後多晴深吸一口氣,轉頭來認真看著他:“你得跟蕭漫分手。”
她用的不是詢問,也不是商量,隻是在平白的交代他做這件事。他愣了一下,微微垂首,笑起來:“好。”
“你要是再走,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不敢。”
“……好,那麼我還是要結婚的。”多晴看著他,“那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付雲傾看著她,目光漸漸升騰起怒氣。
他咬著牙一言不發,紀多晴你有種,還沒結婚就要出軌,倒是小看你了!我付雲傾何德何能可以成為你出軌的對象?一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怒到極致,反而笑了。
“下車!”他說,“給我滾!”
2
什麼都沒有改變,付雲傾要是不讓她滾,他才是有病。婚禮還是照常舉行了。
紀多晴隻覺得累,從一大早就被折騰起來化妝,李默然的老娘來喂她吃什麼“百子千孫麵”時,她差點把妝容精致的臉埋到碗裏。腦袋上的傷還沒有長很好,但是這種大喜的日子也隻能湊合。祝平安以每分鍾一次的頻率檢查她的傷口會不會裂開,嚇壞別人。
在家裏坐著無聊地等花車時,她跟祝平安說起前些日子被付雲傾綁架的事。
“紀多晴,你真英俊,付老師沒當場把你推大馬路中間撞車是他有風度。”
“他叫我滾了啊。”
“如果是我,我直接讓你去死。”
“他舍不得。”
“操!你也得要點臉!”
“淡定淡定,你兒子還在這裏呢,教壞小孩子。”多晴打了個哈欠,“烏鴉烏鴉,別再化了,你這伴娘都比我好看了。”
李默然轉過頭來:“老娘就是不化妝也比你這把骨頭架子好看。”
“今天你最愛的男人結婚,我不惹你。”
“靠,紀多晴,我真想弄死你!”
紀多晴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接著樓下放禮炮,婚車來了。伴娘在門口惡狠狠地要紅包,逼著新郎說什麼愛情宣言。紀多瀾說得一板一眼滴水不漏,永遠照顧她,愛她。這確實也說得沒錯。在眾人的歡呼中開了門,新郎和伴郎一起歡樂地衝進來。
婚鞋自然被姐妹們藏了起來,新郎抱新娘進婚車,這是風俗。
隻是新娘不是普通的新娘,衝伴郎伸出胳膊:“景信,抱。”
都沒見過這麼胡作非為的孩子,紀素素的媽媽立刻衝出來說“哪有讓伴郎抱下去的”,其他人也附和,隻有紀多瀾笑著說:“今天她最大,聽她的。”李默然也微微變了臉色,最後終於釋然地笑了,都已經胡鬧到這種程度了,就由著她吧。
景信從不覺得紀多晴喜歡自己,她怕是也不能接受,隻是因為很愛哥哥,所以慢慢接受。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卻朝她張開手,他心裏被暖得熱乎乎的,一向處事不驚的眼睛裏慢慢滲出水光。他歎口氣:“你真輕,以後要多瀾多喂你點東西才行啊。”
多晴也歎口氣:“景信,以後你可別欺負我啊。”
爾後到了酒店,父母的朋友,新人雙方的朋友和同事,禮炮震得人耳鳴,真是體麵熱鬧的婚禮。讓所有的人都覺得無比美滿。司儀在台上聲情並茂地講新郎和新娘小時候的故事,什麼上天的安排,宿命的相遇。連大屏幕上放的照片都是以前不得不遵從的家庭合照。
照片就像走馬燈一樣,回憶著多晴的小半個人生,從在家裏過的第一個生日,那時媽媽很年輕漂亮,她臉上被多瀾抹得亂七八糟,多半是報複。後來母親帶兩個孩子去旅行,那是在春天的東京,多晴站在櫻花樹下笑,紀多瀾跟母親坐在樹下擺弄吃食。再後來多晴初中的畢業典禮,她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台講話,白色的蕾絲領襯衣和校服褲子。她念書一直很拿手的。再後來是高中校慶,她穿著得像個帥氣的小男生打鼓。那天很熱,她也很酷,多瀾是被母親拖著去的,所以又是悶悶不樂。很多張都是紀多瀾的臉都像世界末日一樣,多晴則擺著剪刀手笑得得意又誇張,讓大家忍俊不禁。
紀多瀾也忍不住笑了,原來那個時候他那麼討厭她的,也那麼的幼稚。然後不用司儀像跳梁小醜一樣的要求,多瀾主動湊過去吻她的臉頰。
他在她耳邊說:“謝謝,我愛你。”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我愛你。
酒過三巡,多晴聽見有人說要鬧洞房,於是趁換衣服的空當從酒店後門跑了。回到她的小公寓累得倒頭就睡,這結婚真不是人幹的事。
3
每個月的工作量不算小,也沒有時間去想起來的事情。
付雲傾再次醒來是晚上,最近黑白顛倒得厲害,助手是個笨手笨腳的美院大四男生,因為是恩師推薦的,他也不好拒絕,湊合著用。
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幾條信息,都是蕭漫發來的。他看都沒看,直接刪掉。翻身正想繼續睡過去,眼角瞥到日曆,劃了紅圈,頓時清醒。
今天是紀多晴結婚的日子,他昨晚累極了,根本沒想起來。
時間是淩晨,洞房花燭夜已經過去。
他起床洗臉刷牙,然後開車出門。到了海棠社附近的便利店裏買了啤酒,花生米,又在燒烤攤上買了肉串。他決定用整個晚上跟那段過去做個告別,就像得了強迫症一樣。過年時來她的公寓,拿了她抽屜裏的備用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