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執燈尋影·悅己 (3)(1 / 3)

這廂的裴少俊卸了妝就是溫和似水的俞振飛,那答兒李千金從後台走出來時,是明豔照人,摩登時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憑短牆,他是君騎白馬傍垂楊。

這愛是台上的眼波流轉還是日常的搭檔配戲,毫無機心,甚至有些風風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蘭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兒,戲裏戲外從小就被這些文辭雅調熏陶得透徹,演戲那是天分,後來學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沒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閨秀,她張揚,她滿不在乎,她與時代與環境格格不入,她穿著緊身旗袍,踩著高跟鞋,端著陳年的紅酒,靠在窗邊。

上海始終有自己獨特的味道,迷離和曖昧,陳舊和新奇,夕陽打在牆上像煙火,讓人的心總有種不安,人在孤島,不知魏晉,那就過一時是一時,過一日有一日的福氣。

言慧珠始終有一種清冷的氣息,她的清冷是壓在內心裏的,她曾和小生白雲相愛,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認定這才貌雙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賜,到底還是一場辜負。

她用伶人的淚水在台上醉,卻不會用伶人的心笑看風雲,她最終愛上了比她大近二十歲的俞振飛,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溫情,經過了時光的雕刻,越發有了醇厚的底蘊,似一株蒼茫卻根係發達的樹,隻想陪著他看雲卷雲舒,她的熱烈是不會隨著年齡而改變,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嬌,還有女孩微抬下巴時的傲。

也正因為性子裏的這份辣,言慧珠在戲曲裏文武兼擅,她演的《貴妃醉酒》突破了“貴而不醉”或“醉而不貴”的遺存,創造了“貴而欲醉、醉而猶貴”的意境,能讓人跟著皆醉,而那份貴氣,都屬於大唐月下的她,連百花亭裏的酒香都能聞得見,楊玉環的雍榮華媚,嬌蠻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現得讓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聲音和梅蘭芳幾可亂真,但她沒學到梅先生的淡,也許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纖柔,她更適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個欣賞庇佑她的人,當藝術遇上浩劫,當她這朵一門心思隻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隻得被心力繃斷。

天生麗質難自棄,四十七歲的她用《天女散花》裏用過的白綾送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她閉上那雙總是含著笑含著俏的眼,放過了這個俗世,也放過了疲憊的自己。

轉回頭,情願她隻是《遊園驚夢》裏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機靈,有細小的滿足,還有幾分俠義,唱一句,放下經史拋筆硯,背著先生書房離,串庭過巷路逶迤,輕移蓮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麵對的卻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筆,氤氳出淡淡水氣,人物近似白描,卻秀氣靈襟,歲序無影,風過落痕。

總是在這天然風物中,會渾然忘了身份,那端莊也不是一生不變的,看到這新柳萌芽,微風若熏,蝴蝶追逐,沉穩的心也會瞬間活絡起來,隨著飽漲的春天一起充滿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橋,裙裾飛揚,拿著寂寞團扇就與蝴蝶戲,深閨裏的活色生香就這樣在無人處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間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隨風而至的偶然,人與景相溶,人與景皆好。

看見大家閨秀,也許會生出愛慕裏的敬,看見這天真爛漫的春色中人,隻有歡喜,喜到可以走到這畫裏麵和她相遇。

費以耕是費丹旭的長子,畫成家學,但是比起父親來,他的畫少了一點深刻,卻多了幾分清麗,簡遠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畫比前人更具文人氣,它重語言重內涵,還有畫家自己內心的解讀,也許這和明清小說盛起有關,他們除了讓畫裏的人物有骨有肉,還要有故事。

如果說費丹旭的畫能讓人陷入故事裏,看到那個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訴說,那麼費以耕的畫,則讓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隻是跌入另一個空間,感覺真實得驚心。

忽然就很想有這樣一個後花園,深深的閣樓藏在其間,晨起收露可見青萍點點,亭間撫琴可遇揚花漫漫,長日裏窗邊芙蓉箋遠眉硯,一書古卷吹盡蕭索,也可,為公子裳,也可,纖手剝蓮。

這一去,綺陌香飄柳如線。

這一去,欲下丹青筆,先拈寶鏡端。

這一去,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

這一去,今生已過也,重結後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