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章 後記 (2)(1 / 3)

村裏人幾天沒見他出來討飯去看他,燒傷的地方已經潰爛,爛得連褲子都沒法穿上了,最後大家湊了點錢把他抬到城裏才撿了一條命。”媽媽說不下去了,好一陣後才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說:“村裏人都說禾崽腦子有病,跟宮家寶得了一樣的病,他有空就去江邊放紙船,說他折的紙船能漂到昆明去。村裏人因此取笑他,隻要一見他往江邊走就問他是不是要坐紙船到昆明去?唉,我看他那樣子也真像是有病呢,一到你伯伯家就衝著那張照片傻笑,就像屋裏隻有他和那張照片似的。”拍拍卿漢禾帶給我的那包東西,媽媽說:“我們要走的頭天晚上,禾崽給你送來這包東西,我們哪忍心要啊?可他執意要給,說都是你最愛吃的東西。雞蛋是他拿米去跟人換的,紅薯幹是他討來自己煮了烘幹的。走的那天,我和你爸爸把身上的錢都掏給他了,但那點錢管什麼用?這不,我找了些舊衣服又買了些新的,明天打算給他寄過去。”半個月後,我和媽媽給卿漢禾寄去的衣服、錢及我的照片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卿漢禾死了,他去江邊放紙船突然發病,倒在水深不足尺的江邊活活悶死了。

一天,我帶著女兒從盤龍江邊經過,就是我曾經向卿漢禾吹牛說的江邊,其實它隻是昆明一條穿城而過的河。好動的女兒掙開我的手,掏出紙折了條紙船放下去,說今天在幼兒園老師教折的。看著遠去的紙船,女兒歪著頭問我:“媽媽,你說這條小船能漂到海裏去嗎?”我愣住了,記憶跨過長長的時間和空間,把我帶到十多年前放紙船的資江邊,耳邊仿佛聽到卿漢禾坐在紅葉子樹下問我話:“老四,我往江裏放隻船真能漂到你們昆明去啦?”我說:“能呀!哥哥說有水的地方都四通八達。”卿漢禾又問:“我要放隻船到你們昆明去,你能認得出它啦?”我說:“小船是我教你折的我肯定能認出來!你就是把它混在一千隻紙船中我都能認出來!”做夢都沒想到啊!自己兒時的天真卿漢禾會去當真,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作為代價,讓我銘心刻骨地記住了什麼叫地老天荒癡情不改。人人都說卿漢禾腦子有病,唯獨我知道他沒病,去江邊放紙船是他心裏一直裝著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原本是兩個人編的,結果一個人記著另一個人忘了。記住故事的人上了天堂,永遠生活在美好的想象之中,忘了故事的人下了地獄,從此陷入無邊的黑暗,永遠生活在追悔之中。

聽說,卿漢禾過去的女人改嫁後又生了五個孩子,卿漢禾可憐的女兒蓮蓮成了多餘,被送回老家栗山嶺,寄養在卿漢禾的堂哥家。出於對孤兒的關懷,公社每月補助蓮蓮一點生活費,學校也在學費上給予了減免。蓮蓮的生活費是怎麼花去的無人知道,隻聽村裏人說蓮蓮穿得破破爛爛,大家可憐她給她送去衣服,結果那些衣服很快穿在堂嫂的孫女身上。村裏人改變戰略,路上碰到蓮蓮把她拉回去直接給她穿上,可不等焐熱,衣服回去就被扒下了。從此,村裏再沒有人給蓮蓮送東西。天哪!不是說善有善報嗎?為什麼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到卿漢禾一個人頭上?為什麼讓蓮蓮也像卿漢禾一樣可憐?天理不公啊!不顧一切了,第二天我請了假,買了一套紅色的燈芯絨衣褲、一雙紅皮鞋。我要回栗山嶺去,我要去看看蓮蓮,我要讓自己兒時的夢想穿在蓮蓮身上。在堿廠大門口的橋頭邊,車停住了,推開車門我一腳踩在一條黑色的公路上。舉目望去,四周的山都穿上了黑色的衣裳,一股難聞的氨水味撲麵襲來,我記起了二十年前自己站在這裏說過的話。沒錯!我當時並沒有說錯什麼,這裏的的確確建了一個毒氣工廠。

除堿廠外,資江沿岸又建了很多化工廠,春伢三十不到死於肺癌,黃泥堡有不少人相繼得癌症死去。那麼多人死於一種從沒聽說過的怪病,山裏人恐慌了,他們認為是妖魔作怪,於是請來跳神的做了幾場大法,結果得癌症的人還是像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由於害怕,家家戶戶早晚燒香,禱求菩薩不要讓災難降臨到自己家人的頭上,但管用嗎?唉!不願再往下看,我要到栗山嶺去,沒有紅葉子樹的指引我就盯住堿廠的大煙囪。想起那棵美麗的紅葉子樹,我認為伯伯幹得好,至少它在我心裏留下了一片豔紅。如果紅葉子樹活到現在,誰能在十裏之外認得出它來?栗山嶺的樹全砍了,果樹棕樹都砍了,幾個叔叔蓋起了磚房,紅色的磚房穿上黑色的衣裳,遠遠看去就像當年爺爺的黑漆大棺材。我們家和伯伯家的房子已經倒塌,隻有牛欄屋與家相連的那堵牆還立在那裏,它在見證已經過去的曾經。走到卿漢禾堂哥家的門口,也就是過去卿漢禾家的隔壁,我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卿漢禾的堂嫂,我們過去叫她滿娘。幾個孩子聞聲圍過來仰頭看著我,他們應該是滿娘的孫兒,想起他們搶穿蓮蓮衣服的事我怎麼看都覺得不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