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納蘭性德為自己一見鍾情的情人的所做。我一早便趁亂出門,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此刻卻顧不上了佟家的事了,與盧黎珍一路談談說說的到了她的家中。
盧家住在地安門外,一座普通的兩進院落。雖是佳節也院門緊閉,府中隻有幾位老仆服侍。盧黎珍帶我先到正堂見了她的母親,便到了她自己的廂房中。
“我母親身體時常不好,前幾日到你家拜壽,回來便有些發熱咳嗽。”盧黎珍命丫鬟給我上茶,笑道:“今日好多了。”
“你家裏好清靜。”我喝著茶,打量著她的房間。四壁如雪,青綾子床帳,書案上白瓷條盆供著幾簇含苞水仙,東邊琴案上有一張伏羲古琴。
“以前也曾門庭若市。”盧黎珍笑道,“自我父親故去,家道中落。友朋親眷漸漸來往稀少,世交故舊中唯有明珠大人不棄,仍肯眷顧。”一個少女竟然平淡的說出這樣的話,令我心生敬重,也平添了許多好感。
我點頭笑道:“早聽說明珠大人是重義之人。”說著話,見西麵靠擺著滿滿一架子的書卷,便笑道:“你真愛讀書。”
盧黎珍掩口一笑,“裝樣子的,並未全看過。”
我緩步走到書架前,見多是古今詩詞集冊,中間一格中卻摞著幾部琴譜,“你會撫琴?”
盧黎珍走到琴邊,隨手一撥,耳中聽見“錚”一聲悠揚之響,含笑道:“小時候學了幾年,許久不彈,便放下了。你也喜歡讀書?”
“從小在南書房當差,皇上讀書的時候也聽幾句。隻認得字,說不上念過書。”
“我這兒的書不多,你若是喜歡就隨便看吧。”盧黎珍笑道,隨手指著,“這些都是從容若哥哥那裏拿來的,沒看完便放在這兒了。”
“《紫釵記》你也有?”我踮著腳取出一本,笑道:“這是傳奇話本。”
盧黎珍一邊背著身倒茶,一邊隨口道:“別笑話,那還是有次我看了半出兒戲,覺得好,隻想讀一讀原詞。才特意讓容若哥哥到外頭書鋪子裏給我找的。”
我隨手打開,翻了幾頁正待放回去,忽見中間夾著一張雪浪紙白箋,便隨手打開,卻是行楷所書一闕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來回讀了兩三遍,隻覺耳邊突然寂靜無聲。好熟悉的詞句,熟悉的令我不得不思索了許久才想起自己曾在何處讀過——《飲水詞》,前世那半本《飲水詞》。
看第一眼,我已確定這是納蘭的筆跡!盧黎珍叫他“容若哥哥”,他們的父輩是世交好友,納蘭是多麼自然的攜著她的手和我說話。我本該早明白的,究竟為何會在此時仍然如此驚詫。
何況——盧黎珍!她姓盧!
我眼前似有一層朦朧的紗幕驟然卷起,一切空明如水沁冰消:納蘭的妻子姓盧!我捧著這一紙詞箋,緩緩閉上雙目。多希望上輩子沒有看過那本書,多希望自己不知道納蘭的妻子究竟姓是名誰。
“喝茶。”盧黎珍在我身後笑道,“你喜歡就拿去看吧。”
我一驚,來不及將紙箋折好放回,急急一撚,一團柔軟的字紙落進了我的袖筒中,笑道:“不必了,我怕沒有有功夫看呢。”不過瞬間,隻覺立在原地已有百年,雙腿酸麻發脹,竟而挪動不了。臉上僵住的笑容也落不下去,回頭接過茶盞,飲了兩口方才恢複,“時候不早,我先告辭。”
“還早呢,吃了飯去吧。”盧黎珍幫我將書放回書架。
“不了,今兒是正日子,我還是回府的好。”我依舊竭力保持的笑容。
不知道是怎麼去和盧夫人告辭的,也不知都在這位慈和的夫人麵前說了些什麼樣的拜年話。最後,盧黎珍一路送我到街口。
“這兒叫做‘花局胡同’。”盧黎珍笑道,“明萬曆年間,有一對張姓夫婦在南小巷買了二三十畝空地,種青菜為生。後來他們在園中種植樹木,疊石為山,挖掘水池,修建草閣茅亭,建成了一個十分幽雅的所在。又辟地種植牡丹、芍藥,在池中選票蓮藕。夏日,夕陽西下,駛上小舟往來綠波之中,香風撲麵,令人心怡。黃菊澄香之秋,梅花晴雪之冬,均有四時皆宜之感。隻因街巷曲折,曲徑通幽,又稱‘百花深處’。隻可惜此時景致衰微,隻留下了空名。”
我與盧黎珍緩緩而行,這小巷狹而長,兩旁皆是碎磚砌牆。南牆處因少見日光,有一層薄薄霜露苔痕印跡,巷口處略覺寬敞,兩株石榴樹下是口石砌轆轤水井。
心中怦然一動: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春日清晨,榴花落紅散遍,百花深處驀地相逢,眼波難定。小兒女心事相存,便從此簟紋燈影。我眼前驀地浮上納蘭的笑容,連忙將目光從金井蒼白的條石上抽回,對盧黎珍微笑道:“十裏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
“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盧黎珍也含笑道。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隻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已送到了巷口,我回身請她留步,笑道:“百花深處杜鵑啼,聲聲隻道不如歸,晏小山這話說得好,行至‘百花深處’,便覺‘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