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鬆岡(2 / 2)

誰又能阻止呢?從來不用想起,永遠不會忘記。“不思量,自難忘。”這樣悲哀到徹骨的一句,竭盡心頭的柔軟。為伊消得人憔悴,午夜夢回的時刻,所有的當年,兵臨城下。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曾經相濡以沫,如今卻隔著冰冷的墳塋,他牽不到她伸過來的、記憶裏溫暖的十指。這般淒楚,抹殺了生死界限,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意境,格外打動人心。

一個人,如果沒有對昔日的回憶,是很難擁有當下豐富的情感體驗的,回憶中所蘊藉的,是人生刻骨難忘的經曆和盛情,凡是有回憶的地方,人們就感到情深意長,所謂“處處尋往跡,有處特依依”。

那是故鄉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雕花的小軒窗下,對鏡理妝容的她,青橙一樣的微笑,嫻靜若枝上玉蘭。他趨步上前,想和久別的她傾訴衷腸,說說別後的日子,訴訴經年的思戀。可那一刻啊,萬語千言如鯁在喉,他的心坎,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唯有淚千行,莫不能言。

思念為線,纏繞成傷人的利器。這十年,幾多宦海沉浮,世事變遷,許許多多都變了,包括容顏。不變的是那份深情,始終,她是他的床前明月光,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寫這闋詞的時候,蘇軾正在山東密州任職知州。而王弗的墓地,則在千裏之外的家鄉眉州。山迢水遠,連親自到墓前去祭奠一下都不可能,除了生死相隔,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還有實實在在千裏之遙的道路。所以詩人感歎愛侶華年早逝,自己遠離故鄉千裏,無處可以訴說淒涼,話說得極為沉痛。

詩詞中任何一筆讓人產生的聯想,對於往事來說,都足以傷筋動骨。想來,越是希望,越是揪心疼痛,這疼痛給人帶來的,是震撼,是清醒。讓人不由得想起葉芝的那句動人的詩句:“可是,我最親愛的,請你用大地般的身體把我抱緊,從你離開之後,我荒蕪的思想已寒至骨髓。”

而更令人不忍卒讀的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寫這首詞時的蘇軾,才四十歲,卻已經“鬢如霜”。思念使人老,歲月忽已晚。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無奈的,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陰陽異路,怎能重逢?但即便是相逢了又能怎樣,麵對仕途坎坷、遭際不幸而風塵滿麵、兩鬢飛霜的自己,妻子是否還能認出自己?

每個人都不能走出他自己的故事,記憶的每一次縫補都會遭遇穿刺的疼痛。

今夜,詩人心事如水,痛楚無可醫治,他把悲傷坐盡,希望可以重見歡顏,他生命中的刺青愛人。

王弗死後,蘇軾親筆書寫墓誌銘。這篇墓誌銘簡短平實,而又字字深情:

君諱弗,眉之青神人,鄉貢進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歸於軾。有子邁。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其始,未嚐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為於外,君未嚐不問知其詳。曰:“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軾與客言於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將死之歲,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其死也,蓋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軾曰:“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未期年而先君沒,軾謹以遺令葬之,銘曰:君得從先夫人於九原,餘不能。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君雖沒,其有與為婦何傷乎?嗚呼哀哉!

區區四百餘字,傾注了詩人無盡的哀思,以及對愛妻的高度評價。

蘇軾遵照父親的旨意,在第二年父親去世後,將父親和王弗的靈柩千裏迢迢運回家鄉,與蘇軾的母親葬在一處,並在王弗的墳塋,手植三萬棵青鬆。所以就有了月夜下的鬆岡,有了年年今日的斷腸,有了“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的不勝淒絕。

這淒言衝破行雲,千般深愛,萬縷哀思,震撼古今。這首詞被後人稱為悼亡詩千古第一。

我們命中注定要失去深愛之人,後來才知道,他們在我們生命中有著怎樣重要的地位。

所以,讓我們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因為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會率先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