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這幾天又神氣起來了。進進出出,屁股一撅一撅,牛仔褲,小八寸的窄褲襠,二尺六的小臀圍,箝得屁股滴溜圓。

“啥稀奇,假的,勞動布的……”弄堂裏的小姐妹撇撇嘴,皺皺鼻頭。

自由市場上牛仔褲堆得一天世界,正宗石磨藍,二十幾塊,三十塊。丫頭前幾日倒是湊足了三十塊洋鈿的,那鈔票捏得出汗來,沒有敢鬆手甩出去。結果一分為二,七塊洋鈿買一條假牛仔褲,二十三塊買一件頂頂時興的蝙蝠式羊毛衫。出風頭,正好配套。不過這幾日天氣冷下來了,一件薄的羊毛衫當外套有點吃不消寒氣了。胸口頭冷滋滋,正缺一件滑雪馬甲擋擋風,白的,紅的,黑的……丫頭隻好眼熱人家。若要俏,凍得汪狗叫。弄堂的小赤佬對著丫頭拍手笑。倒不是丫頭真的窘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一個銅鈿要派一個銅鈿的用場。

何況,明年“五一”要辦大事體,嫁妝呢,年內不買好,出了年漲起來野野豁豁,不曉得啥模樣。丫頭要把陪嫁的東西快點買回來,存在屋裏放心,其他方麵隻好勒緊褲帶,咬咬牙齒了。

小姐妹眼睛尖,一歇歇功夫就曉得了,丫頭神氣,是因為手指頭上套了一隻金戒指。

“阿姐送的……”丫頭翹起蓮花指,炫耀,心裏快活得不得了。

“龍鳳戒,工藝美術大樓裏買的,兩百三十塊……”

小姐妹們麵麵相覷:丫頭阿姐送的?

弄堂裏的人全曉得丫頭阿姐苦命。丫頭同小姐妹白相,從來不提阿姐的事體,講起來麵孔上不好看。現在,阿姐倒會送一隻金戒指給丫頭,真真,一跤跌在青雲裏,交好運了。

丫頭阿姐真的是交好運了。男人有慢性咽喉炎,不適宜當賣票員,頭頭不肯調工作,一氣之下辭了職。曬曬太陽,甩甩老k,過了幾日適意日腳。想想不行了,出來擺個香煙攤。生意倒也不錯,外頭小弟兄多,路道也多,緊俏香煙別人弄不著,他弄得著。沒有多少辰光,屋裏大翻身,送一隻金戒指給丫頭,小意思。

丫頭又是開心又是眼熱。姆媽說,這叫各人頭上一片天,該著啥人享福,逃也逃不脫的。

丫頭不曉得自己頭上是什麼樣的一片天。心裏癢得不得了,總歸覺得自己沒有阿姐福氣好。阿蘇太老實,不會去賣香煙做小生意的,阿蘇的老頭子更加“死蟹一隻”,一個小學教師,一日到夜一本正經,也不看看現在外頭啥世界,老古董老糊塗了。

吃夜飯的時候,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阿哥阿嫂和兩個兄弟,一共七個大人,吃一碗青菜,一碗豆腐。一條河鯽魚還是兩天前燒的,隻剩一個頭一條尾巴了。大家筷子不敢多戳。丫頭對吃一向不管的,戳戳乳腐也好,喝點鹹菜湯也好,照樣兩碗白米飯,吃得落,白白胖胖。

“咳,咳咳……”阿嫂吃魚尾巴,魚骨頭卡牢喉嚨,咳了半天咳不出,眼淚水也嗆了出來。阿哥又是急又是肉痛,一歇歇叫她吞一口飯團,一歇歇叫她喝口醋,一歇歇叫她用手摳,做了一大歇總算弄了出來。阿哥火冒冒地對姆媽說:“真作孽,又不是沒有鈔票,吃點魚頭魚尾巴……”

姆媽不響。隻管悶頭吃飯,筷子頭菜碗碰也不碰。

阿嫂說:“不曉得省下鈔票來做啥,摳得也太……”

姆媽熬不牢了:“啥人省鈔票?啥人摳鈔票?啥人不想吃得好!鈔票最好少交點,最好不交,菜麼,要多吃點,吃好點……”

“啥人不交鈔票,一個月四十塊交給啥人的?”

“喔喲,四十塊嚇煞人得來。你自己去買買菜看,阿曉得,喏,今朝早上,一斤青菜二角二分,一碗青菜兩斤……你四十塊,聽聽蠻多,兩個大人,吃得到什麼喲……”

“好了好了,人家講一句,你拉出來一筐,不要講了,吃飯!”阿哥一開口,姆媽就不響了。

丫頭不敢作聲。屋裏一講到經濟問題,阿嫂總歸拿她當擋箭牌。

丫頭一個月隻交十塊夥食費,隻好不響。

吃好夜飯,一家人都去看電視,丫頭到廚房幫姆媽汰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