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兒子(1 / 2)

我曾以為自己是缺少父愛情感的男人。

結婚後,我很怕過早負起父親的責任。因為我太愛安靜了。一想到我那十一平方米的家中,響起孩子的哭聲,有個三四歲的男孩兒或女孩兒滿地爬,我就覺得簡直等於受折磨,有點兒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堅決主張“人流”。為此她備感委屈,大哭一場——那時我剛開始熱衷於寫作。哭歸哭,她妥協了。

妻子第二次懷孕,我鄭重地聲明:三十五歲之前決不做父親。她不但委屈而且憤怒了,我們大吵一架——結果是我妥協了。

兒子還沒出生,我早說了無窮無盡的抱怨話。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說不定會不想出生了。妻臨產的那些日子,我們都惴惴不安,日夜緊張。

那時,妻總在半夜三更覺得要生了。已記不清我們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也記不清半夜三更,我攙扶著她去了幾次醫院。馬路上不見人影,從北影到積水潭醫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小心心地走,大約三小時。

每次醫生都說:“來早了,回家等著吧!”

妻子哭,我急,一塊兒哀求。哀求也沒用。

始終是那麼一句話——“回家等著,沒床位。”

有一夜,妻看上去很痛苦,但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她大概因為自己老沒個準兒,覺得一次次地折騰我,有點兒對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確是“刻不容緩”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車將她推到醫院。

醫生又訓斥我:“怎麼這時候才來?你以為這是出門旅行,提前五分鍾登上火車就行呀!”

反正你要當父親了,當然是沒理可講的事了。

總算妻子生產順利,一個胖墩墩的兒子出世了。

而我是半點兒喜悅也沒有的,隻感到舒了口氣,卸下了一種重負。好比一個人的頭被按在水盆裏,連嗆幾口之後,終於抬了起來……

兒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給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辦公室。一轉眼就是兩年。兩年中我沒怎麼照看過兒子。待他會叫“爸爸”後,我也發自內心地喜愛過他,時時逗他玩一陣。但是從所謂潛意識來講是很自私的——為著解悶兒。心裏總是有種積怨,因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歸,不得不棲息在辦公室。

夏天,我們住的那幢筒子樓,周圍環境肮髒。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點蚊香,噴藥,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對蚊香和蚊藥有了很強的抵抗力。

有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飯,老阿姨說:“幾次叫你買蚊帳,你總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麼樣了?你真就那麼忙?”

我俯身看兒子,見兒子遍身被叮起至少三四十個包,臉腫著。可他還衝我笑,叫“爸……”我正趕寫一篇小說,突然我認識到自己太自私了。我抱起兒子落淚了……

當天我去買了一頂五十多元的尼龍蚊帳。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輯修曉林初次到我家,沒找到我。又到了辦公室,才見著我。我挺興奮地和他談起我正在構思的一篇小說,他打斷我說:“你放下筆,先回家看看你兒子吧,他發高燒呢!”

我一愣,這才想起——我已在辦公室廢寢忘食地寫了兩天。兩天內吃妻子送來的飯,沒回過家門——

從這些方麵講,我真不是一位好父親。如今兒子已經五歲了。我也已經三十九歲半了。人們都說兒子是個好兒子。許多人非常喜歡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沒有他了。我欠兒子的責任和義務太多。至今我覺得對兒子很內疚。我覺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兩年內,我艱難地一步步地向文壇邁進。對兒子的責任和自己的責任,於我,當年確是難以兩全之事。

兒子愛畫畫,我從未指導過他。盡管我也曾愛畫畫,指導一個五歲多的孩子,那點兒基礎還是夠用的。

兒子愛下象棋。我給他買了一副象棋,卻難得認真陪他“殺一盤”。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殺一盤行不行啊?”結果他養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習慣。

記得我有一次到幼兒園去接兒子,阿姨對我說:“你還是作家呢,你兒子連‘一’都寫不直,回家好好下功夫輔導他吧!”

從那以後,我總算對兒子的作業較為關心。但要輔導他每天寫完幼兒園的兩頁作業,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兩個小時。而我尤視晚上的時間更為寶貴——白天難得安靜,讀書寫作,全指望晚上的時間。

兒子曾有段時間不願去幼兒園。每天早晨撒嬌耍賴,哭哭啼啼,想留在家裏。我終於弄明白,原來他不敢在幼兒園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難為情。以為他的動作,定是極古怪的,定會引起哄笑。

我便答應他,做早操時,到幼兒園去看他。我說話算話。他在院內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奉陪,他的膽量壯了。

事後我問他:“如果你連當眾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將來你還敢幹什麼?比如看見一個小偷在公共汽車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嗎?”

他沉吟許久,很嚴肅地回答:“要是小偷沒帶刀,我就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