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字條,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保衛局鮮紅的大印,接著,她匆匆看了一眼那封信的內容。
信很短,這樣寫著:
夏同誌:
查丁同誌有叛逃行為,因渡河在即,無暇細究,暫就近送你營看管,一切循章管理。政治保衛局又,已經初審,似無投敵動向。
夏滿月從信上抬起頭,狐疑地看著丁穀雨。丁穀雨神情黯然地看著她。
夏滿月希望他能跟自己說些什麼,她想他可能會為自己辯解一下什麼,默然相對中,她看到了洮州城裏硝煙中的那張黑臉,那件隻剩下了半片衣襟的破軍衣,那朵開放在灰蒙蒙的黃塵中的紅紙花。
丁穀雨什麼也沒有說,他赧然地低著頭。
“真的嗎?”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保衛局的信,還是追問了一句。
丁穀雨看看她,點了一下頭。
一切都明白了。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掏出一截鉛筆頭,在保衛局的信上匆匆簽上自己的名字,把它交給了那兩個戰士。戰士向她敬過禮,反身回去了。
下午行軍的時候,在女兵的隊伍裏,出現了一個背鍋的男人。
丁穀雨不哭了,看著黃河出神。即使在夜裏,黃河看上去也比嘉陵江蒼涼許多。
有風把那母子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送過來:母親:“記住,你以後不準……”
孩子:“為啥?”
母親:“那樣對大人……沒有禮貌……”
孩子:“可他……是逃兵……”
母親:“今夜過河我們可能要坐一條船……”
孩子:“不……我不和逃兵坐……”
母親:“你再不懂事……我打你……”
孩子:“不……”
丁穀雨不想再聽下去,他從地上站起來,伸了伸胳膊,對著夜空吐出一口長氣。他真想扯著嗓門大喊上幾聲,但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原地踱了幾步,又悄無聲息地坐了下去。被風送入夏滿月耳朵的,是另外兩個女兵的說話聲。一個是被看押著的洪雲舒,一個是負責看押她的田妹。
“雲舒姐,你以前在總部工作?”“是的。”
“都說你以前是個大幹部?”
“莫聽旁人瞎說。”
“還聽說你被槍斃過一次?”
“田妹,不說這些。”“為啥要槍斃你?”“因為組織懷疑我。”
“懷疑……就要槍斃嗎?”
“哦,看我,你是負責看管我的,我怎麼向你說這些。”
“夏營長要我看管你,我總要弄清楚點。”
“有些事你弄不清楚。”“我覺得你不像個壞人。”“……”
夏滿月幹咳了兩聲,田妹不再向洪雲舒發問了。
踏踏的腳步聲還在向河岸這邊移動,剛才夏滿月的隊伍駐紮過的梨樹林子已經被後麵上來的隊伍填補得密不透風,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汗腥味兒。
河水有力地拍打著河岸,夏滿月覺得腳下的土地在微微顫動。
毛醜女一直在看黃河。自從看到黃河的那一刻起,黃河就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仿佛跨過河去,就是那個美麗的窮人的國家。
以前她很少聽人提說過黃河,可是她知道那個國家。五年前,當她還是蒼溪縣商會洪會長家的丫頭的時候,就曉得了那個誘人的國家。會長家的小姐告訴她,世上有個窮人的國家叫蘇聯。
當夜風把洪雲舒和田妹的對話送到她耳朵裏的時候,她皺了皺眉,目光中的神往倏地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看著黃河。不過此時的黃河在毛醜女眼中,漸漸變成了蒼茫的草地。她看見兩個女紅軍一前一後地走著,腳步迂緩,後麵的那個手裏端著槍。
走到一個高崗上,兩個女紅軍在相隔五六步遠的地方同時站住了,後麵的那個舉起了槍……
毛醜女的眼前,正在重複著槍斃洪雲舒的經過。在一年前草地上那個不可思議的黃昏,她曾充當過一個可怕的角色。洪雲舒差點死在她的槍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