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的聲音很小。
一次,她正在哼唱的時候,被夏滿月看見了。看見夏滿月,她停住腳步,也不再唱了。夏滿月走過去,用胳膊摟住她。說:“田妹,唱歌兒呢?”田妹遲疑地搖一搖頭。她說:“唱吧,你唱吧。”田妹突然焦躁起來,在她臂彎裏使勁扭動著,嘴裏不住喃喃著:“你不是山娃子……你不是……”
夏滿月更緊地摟住了她,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大家都說田妹是被嚇瘋的。
當營裏組織大家以田妹為例子,進行克服脆弱情緒增強革命意誌的討論時,營長夏滿月意外地沒有說話。
隻有心細的歐陽蘭才留意到,自從田妹瘋了以後,夏滿月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一個人看著什麼地方發呆,以前她可不是這樣。歐陽蘭問她心裏有什麼事嗎?她說沒有。夏滿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田妹身上,白天幫她洗臉洗腳,盛飯打水,夜裏挨著她睡,喊她起來解手,像精心侍候著一個嬰兒。歐陽蘭想,夏滿月被瘋了的田妹突然弄得婆婆媽媽起來了,不過,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這樣的日子持續的時間不長,當戰事緊張起來的時候,夏滿月又回到了以前--戰爭中沒有女人。她依然那樣風風火火地提著兩把盒子槍,帶領著女兵們作戰,救護傷員,做戰場鼓動……每天都有戰爭,紅軍每天都在減員,子彈打一顆少一顆。馬步芳、馬步青兄弟此時已經傾巢出動,用十二三個團的兵力把紅軍駐守的上下倪家營子團團圍住。他們拉長了白天進攻的時間,東方剛吐白,那些黑壓壓的騎兵就向紅軍陣地壓來,直到夜幕降臨,倪家營子一整天都處在敵人的火力覆蓋下。黑夜來臨的時候,他們照例縮了回去,但他們的營地在一步步推進,對紅軍的包圍圈在一天天縮小。
村子裏,隨處可見的紅軍屍體已經來不及掩埋。可動員的村民已經不多,多數在紅軍東返時逃離了,那時馬家軍和地主民團殺進村子,對紅軍傷病員和支援過紅軍的老百姓進行了一次真正的殺戮,逃走的老百姓在紅軍二次進駐村子以後沒有再回來。
東返時補充的彈藥已經消耗殆盡,村子裏已很難找到糧食,地主的糧倉已被翻了又翻,連掉在地上的土也是簸了又簸,老百姓的活命糧也都賣給了紅軍。饑腸轆轆的戰士們把能入口的東西全都找來填進了肚子,洋芋蔓、胡麻稈、楊樹葉子,一個子兒也沒有的葵花盤……用鍘牲口料的鍘刀鍘碎了,加把鹽,煮成難以下咽的糊糊,能弄到點榆樹皮是最好的吃食。有幾天夜裏,夏滿月還帶著婦女營的女兵們跑到村外的灘上,從被擊斃的馬家軍的戰馬上割些馬肉回來,分給各個單位。後來被馬家軍發現了,他們就想了個毒招,每當一匹馬倒下去,他們就在死馬身上潑一桶火油,點著,直到燒成灰燼。到後來,連喝的水也沒有了,幾口水井淘幹了,地上的雪掃著化完了,河溝裏的冰也敲完了。
夏滿月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敵人加緊了進攻。
當不可一世的馬家軍進入紅軍的前陣地時,總會有一部分彈盡糧絕的紅軍戰士在幹部的帶領下,砸毀武器,跳出塹壕,舞著大刀,向敵人衝去,就有幹脆赤手空拳,與敵人搏鬥。終於,在一天晚上,紅軍接到了向祁連山腹地撤退的命令。撤退之前,夏滿月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安置田妹。
帶走是不可能的,夏滿月也決定不把她送到彩號隊,她想找個可靠的人家把她藏起來。跑遍了上下倪家營子每一戶人家,最後,她找到了一個姓劉的奶奶。劉奶奶六十多歲,孤身一人,丈夫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被拉了丁,一直幾十年沒有再回來。她丈夫走後的兩個月,她生下了他的兒子,兒子長到三個月,得傷寒死了。那時候倪家營子的大地主劉培基也剛剛生了他的頭生子,婆姨沒奶,就把劉奶奶找去奶娃娃。那個娃娃現在接管著劉家的家業,管劉奶奶叫奶媽,紅軍來時逃跑了。夏滿月問劉奶奶時,她說田妹雖然瘋了但不癲狂,可憐見的,她願意領著,也好給自己做個伴。夏滿月試探著問馬家的人來了怎麼辦?她說我拾了個瘋丫頭,他能咋?夏滿月說如果他們知道她是紅軍要抓她呢?劉奶奶說不要緊我讓四輩說話,四輩就是我用奶水喂大的那個娃娃,都說四輩是個惡人,但還心疼我這個奶媽。夏滿月再三問保險不保險,劉奶奶說保險著哩。夏滿月把在一條山時領到的一包大煙-I-送給了劉奶奶,說給妹換些有用的吃,過幾天她們打回來就把她接走。
夏滿月把田妹領了來。夏滿月對妹說,她要打仗去了,讓她先在劉奶奶這裏住幾天,過一陣就回來接她。田妹不吭一聲,一直癡癡地看著她,直到她走出劉奶奶房門的時候,妹的眼中才閃過一絲慌亂的神色,嘴裏含含糊糊吐出了一個夏字。
夜,像一張混沌的大網籠罩著河西走廊西段這片流血的土地,尖厲的西北風卷著鵝毛大雪,裹挾著沙礫,從蒙古和新疆的大戈壁躥過來,在這裏肆虐著,咆哮著,像一群發怒的野獸,輕而易舉地製造著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此起彼伏的槍炮聲凍出發悶的顫音,連空中飛過的彈痕也變得僵硬起來。突圍開始不久,馬家軍就發覺了紅軍的意圖,他們不敢貿然出動,用密集的火力遠距離向倪家營子進行射擊。
“一”“二!”“三!”“四!”
女兵們裹著風雪站成兩排,大聲報了最後一遍數。連同站在隊列前麵的營長夏滿月,一共二十七個人。
這是婦女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