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從鼓樓上發出的女人的慘叫驚醒了全城的人。第二天,第三天,鼓樓上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三天後,形容憔悴精神恍惚的三個女紅軍被轉押到北教場的監獄。
三個月後,來了馬步芳的手槍團長,把監獄裏的女紅軍俘虜挨個查看了一遍。第二天,兩個傳令兵把歐陽蘭從監獄裏帶了出來。她被帶到一個幹淨的四合院裏,進了上房,她看見了昨天到監獄裏去過的那個手槍團長。
“我把你要下了。”手槍團長看著她笑一笑說。“你把我送回去。”她盯著他說。
“不是當丫頭當用人,是給我當老婆。”手槍團長又說。“你把我殺了吧,我想死呢。”她的目光戚然。
“殺你?哪能呢。”手槍團長笑著說,在方磚地上踱了幾步,“現在國共兩家又合作了,兩家要拉起手來一起打日本人哩。”
“你把我送回去,我不跟你。”
“在我的籠子裏就由不得你了。”手槍團長朝她狡黠地笑一笑。
她沒有說話,兩行淚在臉上無聲地淌著。忽然,她惡毒地笑了一下。
“你笑啥呢?你同意了?”手槍團長不解地問。
“你是個團長,要找也得找個幹淨一點的。”她說。“你……咋不幹淨了?”手槍團長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被你的兵糟蹋過。”她說。
“誰?”
“守鼓樓的尕騾子。”“他?一個人?”
“都有。”
手槍團長怔了一下,冷笑一聲,臉上湧上一股殺氣:“狗日的,仗著馬步芳是他遠房叔,仗著沒人敢惹他,胡哩。”最後,手槍團長瞪著眼睛對她說:“我把你要下了,按你們漢人的規矩,日子定在八月十五。”
陰曆八月十四大清早,手槍團長把鼓樓上的尕騾子一排人換下來,先誇了一頓他們能幹的話,然後一人給他們五塊銀元,叫他們進山打麝取香子,說明天喜日子要用,讓他們天黑以前趕回來。
尕騾子一行拿了錢,高高興興進了祁連山。等到天黑他們也沒有回來。
五天後,打野牲的王義在石洞溝發現了十幾具屍首,一個是搶過他狐狸皮的尕騾子。他們一律沒穿衣服,一律沒有了那嘟嚕陽物,一大群蒼蠅飛上飛下,攪起一股惡臭。
八月十五,歐陽蘭被逼與手槍團長結婚。那天夜裏沒出月亮。
六十四後來我就成了那個獵戶的老婆。他叫王義。
他把我弄到他那個小泥屋以後,我滴水沒進,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三夜。他就一直守著我,一步也不離開,連出去鏟雪,也是急匆匆地,眨眼的工夫就進來了。我知道,他是怕我尋短見。我真的動過那念頭。其實根本不可能,他把所有能傷入的東西都從泥屋裏拿出去,藏在什麼地方了。房子很小,除了一張土炕,一個石頭壘的爐子,就剩不下多少地方了,牆上掛的,地上炕上堆的,都是各種野物的皮子,狼的,狐狸的,大頭羊的,旱獺的,黃羊的,黑熊的……凡是山裏有的野物,在這個窩棚裏都能見到,如果放到現在,犯的法可就大了,那些野物多數都是國家保護的。
他把炕燒得熱熱的,用雪雞煨了湯端給我,每一次都讓我用手打翻了。
雪雞是祁連山獨有的一種野物,常年生活在雪線上,珍貴得很,是國家保護的一級野生動物,聽說現在已經不多了。大前年酒泉抓了一個偷獵雪雞的,打了二十多隻,判了五年。王義當年不知道打過多少呢。
見我不吃不喝,王義就說你不吃不喝咋有力氣找隊伍。我聽了這話,覺得他說的也對,才端起了碗。
一個月後我才能下地,可是哪裏去找隊伍去呢?隊伍在哪裏呢?
我在王義的窩棚裏住了下來。
我睡的是他的炕,夜裏,他就睡在屋外放雜物的小窩棚裏。他雖然是個粗人,看上去也實誠著哩。
我們這樣住了整整兩年。後來就在一起過起來了。那時隊伍的一點點音信也沒有。
老了以後提起紅軍那年在河西走廊打的仗,他不止一次地說,他打了一輩子野牲,經的世事不算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死人,比一九六。年打死的黃羊還多,嘖嘖,人頭滾的遍地都是,夜裏被月光照著像年份好的西瓜田。
一九八六年縣上建烈士陵園,是他領著人去找烈士骨殖的,祁連山裏他路熟,哪裏打過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次,我也坐上他們的車去了。隨便挖一個坑就是一堆骷髏,有一個頭骨上穿了七個窟窿眼兒,有的頭發還在呢,牙一律白生生的。民政局的人問會不會把馬家軍的當成紅軍的收了。他說他不敢保證沒有混進來幾個馬家軍的頭,年代久了誰分得了那麼清,再說兩邊的人死的時候就是你扭住我我揪住你的,攪和在一起,怕是把科學家請來,也不能一個不錯地把他們分出來。他說差不多就行了,混進來幾個就混進來幾個,分享點香火祭品怕什麼,荒山野鬼,一樣的可憐哩。
在場的人都笑了,說他說的有道理。我懨懨的,心裏有點難受。
那次從山裏出來,好幾個月我都恍恍惚惚的。幾十年前的槍炮聲總在我的耳朵邊響著,眼前像過電影似的,一遍一遍地過著那些熟悉的臉……
我再次看見歐陽蘭是我們在祁連山分手的四年以後。
那年端午節,我拿著幾張野牲皮進城去賣。端午節城裏有廟會,人多,東西好出手。我抱著皮子正站在那裏,就看見歐陽蘭遠遠地走了過來,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黃皮的勤務兵。開始我不敢相信那是她,站在那裏直發愣,直到她走過來喊我,我才相信這是真的。“營長,夏營長!”她又喊了一句,把手伸出來,想跟我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