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1

是釘木條的聲音。錘頭重重敲擊鐵釘,木窗框和木條同時震動,在樓前的院落裏發出沉悶的回響。

那聲音使他不由駐足。他望過去,看到五短身材的老霍,正在釘那兩扇窗戶。老霍身上的背心緊緊箍在他皮肉上,背心已被汗水和灰塵浸汙,掄錘的短胳臂因不斷迸出爆發力而顯得格外雄健。老霍快把最後一根木條釘妥了。

他記得很清楚,沒有人圍觀。他也僅僅駐足不到半分鍾,便繼續往前走——他是路過那裏,他要經過那地方,去後院自己的宿舍。

他在離老霍最近時,忍不住下死眼把老霍又望了一下。老霍滿臉的皺紋並未抖動,隻是上下嘴唇都緊張地前伸,顯示出一種虔誠的專注。這麵容從此就永遠粘在了他的記憶裏,甩也甩不掉。

2

進到自己宿舍,關上門後,他是坐在了書桌前,還是靠到了床上?他有很深刻的思維嗎?

是的,他有一種不能容忍的情緒。他知道金殿臣出事了。金殿臣被隔離審查。退回六、七年,怎樣審查一個人,是把他倒吊起來,還是扔進糞坑裏,似乎都不算離奇。但是現在美國總統尼克鬆已經來過,並且像前門大街、王府井大街那些地方,不但街名已經恢複,商店名稱也已由一律的“革命化”——如“紅旗服裝店”、“東方紅食品店”、“立新文化用品商店”——改稱了一部分,例如有的粉飾一新後,叫做“雲峰服裝店”、“金楓食品店”、“春香茶葉店”,等等。在這樣的大氣氛下,雖然各單位裏還會有新揪出的牛鬼蛇神,一般來說,似乎都不至於為他們特設監獄了……

然而在他所在的這個小單位,卻有老霍的釘窗戶,有老霍緊張地伸出的嘴唇,上下一齊伸出,顯示出一種奉命的虔誠……

老霍所釘的,是金殿臣所住的那間宿舍的窗戶。窗戶這麼一釘死,宿舍便形同監獄了。其實現在想來,那樣地釘上木條——或許不該說是木條,因為都有五公分以上寬,可以稱為木板了吧——如果關在裏麵的人奮力突破,也還是有可能成功逃逸的。當然,革命委員會派出了男性革命群眾,晝夜輪流在金殿臣那間屋門口值班。不過,既然有人看守,即便他金殿臣就是逃出了那間屋子,又怎能順利逃出整個大院呢?他反正是插翅難飛,又何必派老霍釘他的窗戶呢?

他當時推敲到這個邏輯了嗎?隻模糊記得,他隻是腹誹。他的心不能接受這一釘窗戶的事實。他並不同情金殿臣。他相信對金殿臣隔離審查必有根據。他知道革命委員會以革命的名義所做出的這一決定,是不可反對的。但他心的深處,雖經革命一次次的洗禮,卻固執地不能對“就地監囚”的這種做法認同。他並且不能接受老霍那緊張地伸出雙唇的表情。

3

回想這些事,他覺得很吃力。

不是因為事過境遷,難以追索。而是,他麵對著一堵牆。這是一堵無形的牆。由現在的群體心理所築構。築牆的磚都很堅硬。“回憶這些幹什麼?”這是一種磚。“早知道了!都回憶爛了!”這又是一種磚。“回憶是不可靠的!任何已經發生過的事都不堪回憶,尤其是企圖將其用文字還原,那就仿佛在流沙上建塔,永無成功的可能!”這是更巨大的磚。並且,還有他自己心理上的磚——我為什麼要這樣地討人嫌?!

可是他心裏攪著那麼一團絲麻。總不能不試一試,將它們抽出捋順。

然而,回憶與想象互相衝突。越認真回憶,便越要排斥想象。想象是藝術的靈魂。回憶弄不好會成為蠟像展覽。

於是,他決定,回憶,要忠於已發生過的那些事的原始麵貌;但又一定要想象那些原始麵貌下勃動激蕩的心靈。

4

金殿臣低著頭,被看守他的人押著,手裏端著飯盒,去食堂打飯。

他記得,金殿臣的整個麵貌,整個神態,整個生命,顯示出沒有絲毫的反抗,他顯然不但決不打算突破老霍所釘上的那些木條,更絕無趁看守者晚上打盹,衝出那牢房的意念。

他憬悟,那些老霍所釘的木條,其實隻是一種符碼,體現著一種無可道逃的權威。既鎮壓著金殿臣,也向單位裏其他人,比如並沒有被揪出來的他,宣示著毋得抗拒。

在食堂裏,金殿臣默默地打飯。老霍的老婆是賣飯的,她默默地收過金殿臣遞上的飯票,謹慎地往金殿臣的飯盒裏舀了一勺丙菜(怕給多了),又往裏麵擱了兩個窩頭。金殿臣捧著那飯盒,依然低著頭,由另一位吃完飯的看守押回他的宿舍——也是他的監獄。

食堂裏的其他人都自己吃自己的飯,或聊他們的天,或竟管自打情罵俏,或吃完飯去水槽那兒洗碗,或用火柴棍剔著牙往外走……所有的人,真的都對金殿臣被隔離,無動於衷嗎?

不知道。也許是的——除了那幾個必欲置金殿臣於死地的人——沒有人關心金殿臣的命運。

現在回想起來,他很驚異,雖然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特別是急風暴雨的“破四舊”階段,金殿臣卻並未更名改姓。他那姓名,不是十分地封建、反動嗎?為什麼他竟未改,而外界對他的打擊,也並未落到他那該死的姓名上?他記得很清楚,金殿臣被隔離後,很被折騰了一番,也開過批判會,後來更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但並沒有人在批判他時扭住他的名字作文章,比如這樣說:“……他的富農老子,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不僅做一個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而且,還要他登上封建皇帝的金殿。成為皇帝的大臣,充當維護封建統治、鎮壓農民的急先鋒!金殿臣果然秉承他反動老子的意誌,喪心病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沒有人拿金殿臣的姓名開刀。把他揪出來的人,也對此興味索然。

金殿臣確實是一個很乏味的人。把他揪出來,往他住的那間宿舍窗戶上釘木條,也許倒是無形中抬高了他。他原來在單位裏一點不起眼。

金殿臣屬於那種雖然進城生活多年,卻一望而可稱之為“鄉下人”的一類。他體態微胖,胳膊很粗,身胚很圓,胸部卻是平的;他的鼻子有些酒糟,紅得不算嚴重,幾根血絲卻很明顯。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這個單位,沒再調動過。他對現實很滿足。出身富農,能上大學,能留在北京工作,這多不易!文化大革命的頭幾年,他隨大流混過來了,本來似乎也還可以就那麼混下去,沒想到,尼克鬆都訪了華,“反帝茶葉供應站”又都改成“春光茶葉店”了,他卻被隔離,就有那單位裏的木工老霍,奉命往他住的宿舍窗戶上釘木條。

5

金殿臣因“誘奸未成年女子”而被揪出。

為什麼不說是“誘奸幼女”,或幹脆說他是“強xx幼女”?

顯然,刻意將他揪出的人,在定他的罪名上,頗費心思。

被指認是他所誘奸的那個女子,是當時單位裏的一個臨時工,搞衛生的。說是隻有十六歲,但那發育得鼓鼓脹脹的模樣,望上去實在會以為是個小媳婦了。像那麼大的青年人,當時不是都要到農村插隊或到邊疆當“兵團戰士”嗎?為什麼她卻留在城裏,當了個臨時工?說不清,也不必搞得那麼清楚。關鍵是,她在單位外麵犯了事兒,被公安部門抓獲,讓她寫材料交待,她寫了好幾大篇,在那幾大篇裏,有幾行——也許隻有一行——提到了金殿臣,說是金跟她“亂搞”過。這就夠了!

於是在金殿臣被隔離審查期間,單位裏幾乎每天晚上就都搞一次夜市。

他回憶起,那時晚上,他在後院自己的宿舍裏,隔著門窗,也能聽見前麵傳過來的提審聲。常常是在一陣“坦白從寬!”“放老實點!”的咆哮後,出現一段寂靜,這時他的耳朵眼就會產生出一種惶恐等待的刺癢,仿佛雨夜裏閃電劃過,而疾雷卻遲遲未響,那份焦慮與悚然,實難忍受。後來突然響起一片渾濁的喝斥,夾雜著拍桌子以及難以判斷的鈍音,他才鬆下一口氣,知道不過是老戲再現。

金殿臣接受窗上所釘的木條,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輪流監管,接受押解著去食堂和廁所,接受最低劣的飯菜,接受人們或鄙視或冷漠的目光,甚至也接受夜市,接受吆喝、斥罵與體罰,但他就是不承認與那女子“亂搞”過。

揪他、整他的人,為什麼非得要他自己承認罪行?在那個時期,就是他死不認帳,不也可以硬給他安上罪名嗎?為什麼不憚煩地搞那麼多次夜審?

是一種什麼樣的遊戲規則?為什麼雙方,以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進入了那個約定俗成?

6

有一天,印德鈞,當時的革委會主任,來對他說:“金殿臣死不招認。今晚你也來吧。也許你能起點作用。”

他當時什麼心情?滿心不願意?是不願意,但那不願意並非“滿心”;是不是還有點受寵若驚?是的,在那個時代,不,甚至不僅那時,就是在任何一朝,一個本來處於邊緣的人,忽然被約往中心,多半都不會拒絕,起碼不會斷然拒絕。因為來自任何一方的看重。總能滿足個人那與生俱來的榮耀欲。是呀,單位雖小,男職工怎麼也有百十來位,能進入夜審問題人物的班子,歸裏包齊超不過六、七個,請他參加,那不是躍入中心了嗎?何況,中心風景於他來說,有一種神秘感;不錯,他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宿舍裏聽見過來自中心的風雨雷電,但隔岸聽音,與身臨其境,畢竟不可同日而語……和許許多多的人在許許多多的情況下所呈現出的心理狀態一樣——他的心緒在蕩動中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狀:他不大願意,因為這對他來說,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危險感。從邊緣向中心移動,從來都是危險的。

他問:“我能起什麼作用呢?”

印主任說:“你跟金殿臣同過宿舍。再說,他想不到你會在場。你來軟的。他現在不吃硬的。”

他當時聽了,心裏滋味是又辣又甜。他一度跟金殿臣同過宿舍。不是現在金殿臣住的這間,也不是他現在住的這間,是另外的一間。當時他剛到單位,整個兒是個渾的。金殿臣在農村有老婆,常在宿舍裏說些男女間的葷事。而印德鈞那時的宿舍就在他們隔壁。印德鈞有了對象,卻還沒結婚,常到他們宿舍裏來坐著,抽著煙瞎聊。印德鈞也是農村出來的,而且老家跟金殿臣者家離得不算遠,雖然印德鈞家裏是貧農,可是看不出他對金殿臣的歧視。相反,他跟金殿臣的共同語言卻非常之多,那些共同語言裏,一多半是關於農村裏男女間的葷事兒,令當時尚未開竅的他從旁聽來,既新奇,又驚訝,特別是印德鈞,出身好,黨員,在單位裏地位眼看著扶搖直上,卻在他們那間小小的宿舍裏,極放鬆、極坦率地談論農村裏種種男女間的“亂搞”,談到興濃處,嗤嗤地笑,兩隻眼睛生動地放著光,吸一口煙,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動……

直到今天,他回憶起來,就印德鈞和金殿臣所描繪出來的農村風情而言,那真是一個性開放的世界,乃至於天堂。那些話語在他心底的積澱,使他多少年後,一看到《紅高粱》那樣的電影裏的男女野合場麵,便立刻承認其真實,而且體味到一種超越性的審美樂趣。

……他記得,金殿臣有一回說起,他們村有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一個晚上還能睡三個相好的,而印德鈞就說,他們村有一家,三輩都是光棍,給小輩娶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寡婦當老婆,結果那婦人跟他們三個男人都睡,不是強迫的,是她自願的,三個男人都很強壯,她丈夫十八歲,公公三十五歲,爺爺五十二歲,一家子居然過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諱他家的亂倫關係,私下還跟與其相好的婦人說,最有勁的,是那個爺爺!後來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你說那是她兒子,還是小叔子,甚至叔爺?……這些亂七八糟的穢聞,如今再問起來,印德鈞還承認他自己擴散過嗎?……他實實在在地記得,印德鈞講起這些違反倫常的事情時,並不給他以虛偽人格的感覺,甚至恰恰相反,就從那時起,印德鈞對他有一種親和力,雖然到文化大革命當中,印德鈞最後升為了單位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可是在單位的“頭頭”裏麵,惟有印德鈞給他一種平和、安全的感覺。

印德鈞讓他參加對金殿臣的夜市,這是不是一種虛偽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鈞在男男女女一類事情上,與金殿臣起碼是在精神上同流合汙過……但他從那時到現在,都沒有從這個角度對印德鈞產生過反感。他當時就知道,單位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數,熱心於揪金殿臣、鬥金殿臣並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的,是司馬山而絕非印德鈞。司馬山當時是革命委員會委員,分工管人事保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