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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樓在用以拍攝的過程中,閃毅隻當它是一堂巨大而省錢的布景。他在那樓裏樓外樓上樓下出出進進走來走去時,滿腦門子盡是關於他所投資的那部影片的種種事宜,他幾乎完全忘記了在這座樓裏所度過的那些童年歲月。可是這天他來到這座樓時,卻忽然有種夢醒時分的怔忡,並且隨著他往樓上去,那怔忡更化解為許許多多越來越滋生膨脹的複雜況味。
那座樓及其附屬庭院已然消除了拍攝電影的所有跡象,恢複為一派家居的氛圍。盡管這二十多年後的眾生生態與二十多年前有了許許多多的變化,但樓畢竟還是那座樓,無論人們如何給它重施脂粉、新潮包裝,它的古舊,它的沉重,它那中西文化在碰撞中凝固出的怪誕,它那曆經滄桑閱盡奇詭的種種細節,處處都顯示出它無言的悲愴、豐沛的感慨。
閃毅本是來處理幾件借用拍攝的善後事宜。事畢,他特意登至樓上,到故居小坐。那裏的住戶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頭禮貌而淡然地接待了他。那居室裝修得已麵目全非,然而從門窗望出去的闊廊與外麵的樹杈天空依然是那麼樣的熟悉,就仿佛還是那個剛剛成立了“向陽院”的初冬……
他不便久坐,道謝告辭。他腦子裏剛活現出姥姥隱忍著內心巨大痛苦然而慈藹平和的麵容,卻在下樓時忽然被走廊裏的一樣東西刺痛了心尖……那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帶蓋子的白搪瓷尿盆……偏偏也擱在了那扇門外!……仿佛那個“榮譽軍人”,不,“反動兵痞”,那個“獨眼龍”潘國成,就要推門而出,並且責怪他為什麼“現在才來?!”……他扶著粗大而結實,並且雕有裝飾花紋的樓梯扶手,停在那裏,許久,才使心尖的痙攣終於平息。再往下走時,他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他沒想到,韓豔菊在一樓回廊裏等著他。
他們其實才分手沒多久,是在隔壁院她的辦公室裏。他不知道,韓豔菊還想請他到家裏再談談。
“……怎麼樣?鳥槍換炮了吧?你那故居……”
他覺得眼前的韓豔菊在這聲問話中才由朦朧而凸現。他心頭的種種光影陰霾也才緩緩彌散開去。
“……請進請進……來來來……歇歇……來鳳梅家喝杯上好的龍井……”
他沒多想,也許是出於需要鎮定一下的心理需求,他跟著韓豔菊進了她家那個雙開門……韓豔菊沒在廳裏停留,而是把他引入了一間內室……司馬山儼然在座,見他來了,站起來迎,滿臉笑容……
跟他們兩口子落座在沙發上,呷了一口韓豔菊沏好端來的特級龍井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了幾句淡話,他忽聽韓豔菊說:“……聽說你那片子,連做後期的錢都不夠啦?……”
這話仿佛一錘砸在了心窩,他頓時全身神經一震,霍然清醒。他望定那個女人,問:“你聽誰胡說?”
韓豔菊嗬嗬地樂,拍著手說:“瞧,這不你自己說出來了嗎?……你這個神情兒,是開了鍋的餃子露出餡兒了啊!……”
他大不悅。他的商業機密,不希望別人打探。當然,他知道,這些天來,提前撤離那賓館等種種舉措,用不著有人透露,聰明如韓豔菊者,是一定會窺破他資金周轉不靈的底細的。但韓豔菊在大麵上,在她的辦公室,當著別的人,一直沒有這麼樣地來戳穿他……她不是跟司馬山掰了嗎?那怎麼偏當著司馬山來跟他說這個?……
他便頂了回去:“我說韓阿姨,我這鍋餃子留著自己吃,您著哪份子急呢?我給您的那鍋餃子,咱們不都交接妥了嗎?那鍋餃子煮得怎麼樣,可就都看您的火候了……”
韓豔菊笑得兩隻眼睛像要爆出豆兒的豆莢:“是呀是呀,我也真貪是不?把著自己這鍋,還瞅著你那一鍋……其實我是為了給你們倆牽線,當一回經濟紅娘!……咱們成人之美,分文不取!……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
閃毅不明白這兩口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司馬山一旁終於開了口。他一一道來,邏輯清晰,結論誘人……
原來,司馬山是接通了“上線”,有了“直接從銀行裏拿錢來用”的機會;可是要拉起一個公司,達到“師出有名”且“大有道理”,也還需要“另辟蹊徑”。於是想到了“中外合資”的招數。現在閃毅是活生生的外商;如果閃毅沒有資金周轉上的困難,恐怕也懶得考慮合資的事;司馬山要不是閃毅這種處境,也難以向閃毅開口;也是雙方的緣分湊迫,隻要閃毅願意“挺身而出”,他那“外資”份額,可以用司馬山“從銀行裏直接拿出來的錢”墊算,待他一旦渡過了危機,再“落實”不遲……
這方案當然令閃毅怦然心動。《棲鳳樓》的後期製作費竟可“得來全不費工夫”!何樂而不為?
……走出那座樓所在的院落,坐進自己的汽車時,閃毅已然忘記了他在當年“潘大大”住屋外,猛然看到那個搪瓷尿盆時所受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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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接到過印德鈞電話了,當雍望輝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時,真是非常高興。
印德鈞約他去智化寺看一個民間收藏家自己組織的展覽。
真沒想到印德鈞有這樣的好興致。在他記憶裏,印德鈞似乎是不怎麼愛看展覽的。也許是因為快退休了,現在擔任的又是個閑差,所以業餘的愛好情趣也豐富起來。
他答應去。
智化寺深藏在鬧市的胡同群中,即使老北京,也有很多人不太知道有這樣一所寺廟。它雖然不大,卻保存得頗為完整。它最著名的是其後麵的藏經樓建築,據說基本上保持著明代以前的結構,在古建築中別具一格,極具文物價值。另外這座寺廟曾產生過一種特異的佛教音樂,-直留傳至今;現在恢複了一支由僧侶組成的佛樂隊,所演奏的法曲使這方麵的專家激賞不已。不過,以上兩大特色仍不能吸引一般市民和旅遊者光顧,所以,寺廟的管理部門便將廟中廂房廊房辟為了民間收藏品的展廳,一些民間收藏者自發組成並經民政局登記注冊的協會聯誼會,也便將這裏作為他們展示自己收藏成果、進行交流的一個樂園;這樣也便吸引了一些市民和外來旅遊者到此觀覽。
雍望輝和印德鈞在智化寺門口會合。
進去之前,印德鈞跟他說:“在北京幾十年了,我也是頭幾天才偶然發現這個地方的……”原來,印德鈞參加了“希望工程”的助學活動,包下了家鄉最偏僻的山鄉裏兩個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前些時那所小學的一位教師隨一個參觀學習團來北京,特意到他家致謝,並帶來了那兩個孩子的優秀作業和孩子家長托帶的紅棗和柿餅;印德鈞自然非常高興;那家鄉老師走那天,他到火車站送行,除了托老師給兩個孩子和他們兩家帶去些禮物,還買了一大包書和一大包文具,送給那所學校;送完出了北京站,他心情甚暢,便不忙坐車回家,且閑庭信步般地漫遊……他不喜歡大街上的喧鬧,便往胡同裏轉悠;這麼三轉兩轉,就在無意中發現了智化寺……
印德鈞對雍望輝說:“……進去看吧,準讓你大吃一驚!……”
雍望輝感謝印德鈞對他的好意。他雖然尚未來過這智化寺,可他的生活視野比印德鈞開闊多了。說實在的,各種千奇百怪的世相見多了以後,他已經變得很難吃驚,尤其難得大吃一驚。就拿社會上的各種“發燒友”來說,他見識得已然不少。比如說,他就到過一個音響“發燒友”家裏,那人的正式職業不過是自來水公司的一位業務員,收入當然不高;剛進他家,舉目四望,可真是“家徒四壁”,舉凡一般人家都有的種種日用器具,如組合櫃、沙發椅、電冰箱……他家竟都暫付闕如;他家的住房也實在狹窄;但他為自己布置了一個“聽音間”,那是用隔音材料在居室中單切割出來的一個小小空間,隻容得下他心愛的音響設備和一張自製安樂椅;他就經常一個人鑽進那裏麵,調好音響設備,放送最喜愛的CD盤或卡帶,躺在安樂椅上,陶醉在樂海仙音之中……據該人自稱,他花費在那聽音間裏的錢,已逾六萬元!雍望輝在和他交談中,不斷地被他糾正所用詞語與概念,比如雍望輝總順口稱他的設備為“組合音響”,他就一再糾正:“我這不是組合音響,而是音響組合!組合音響是所謂的‘套機’,廠家已經給你配置好了,甚至是連為一體的東西,那種音響一般是供外行用的;音響組合則是我們根據自己的喜好,用各國的不同品牌的機件自己裝配的……”雍望輝原來隻知道若幹日本廠家的牌號,以為那便是挺不錯的東西了;這位“發燒友”卻告訴他,日本出的音響一般都是“大路貨”,他們一般很少采用,他的主機便是德國的,CD機是丹麥的,音箱是法國的,而饋線則是美國的——一根看上去極不起眼的饋線便價值一萬元!……“發燒友”說出了一大串歐美名廠家的著名品牌,他簡直耳不暇聽……後來他坐上那把安樂椅,聽了一段不是音樂的聲音——極為精確地記錄了一隻玻璃杯掉在水泥地上碎裂為八塊的全過程,他承認,“連杯中的酒所濺發出的水汽都表現出來了”……自從那回走出了那位“發燒友”的“聽音間”,他便不再為其它“怪人怪事怪現象”大驚小怪了。確確實實,中國大陸已然出現了一個廣闊的民間空間,其中已瘋長出了千奇百怪的喬木、灌木、藤蘿、草菌……妍媸並存,香臭雜陳;對此他已從心生焦慮,逐漸地變為了冷靜觀察、慎重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