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 / 3)

給父親的五封信之一:我第一次走進你

父親:

這是我第一次走近你。

到今天,你已經行上大遠100天了……

你的書房大抵照原未動,打開書桌抽屜,一個個牛皮紙的大信封裏,裝著你寫於各個年代、幾經動蕩終於得以保存下來的寫在信紙上的部分日記,以及讀書劄記和唐詩摘抄。兩個紙質已經發脆泛黃、廉價得像是中學生用的筆記本裏,留下的是寫於“文革”期間的若幹“自我批判”、“請罪書”、“檢查與交代”的底稿,每一份前均有編號,雖然沒能全部保存下來,但現存的最大編號是23。

我大致翻閱了一遍。你的日記一向簡明而又客觀,如同你的專業——法學,你在六十年代曾教過的“形式邏輯”。在淪陷於人民之外時,日記裏不過多是些開支帳;在重回人民的懷抱後,日記也大抵是一份翻版的工作日程表。除了難以忍受且耗費時日的病痛有所記載,其他的個人情況,尤其是內心世界,一概隱去了。

你好象是一隻蠶,而且是一隻異常清醒的蠶,十分明白唯有綿長不倦往死裏吐絲,因為這個世界從本質上說,從不會去注意一隻蠶在想什麼;又好似一具泥菩薩,無論命運有過怎樣劇痛的撕裂,你不會有長恨歌哭,人生旋轉的舞台將你由暗處突然轉去了明處,你也不會亦驚亦喜……

最初的印象是,你似乎是一個內向的人,蠶蛹般封閉著自己,即便是你的長子,我也難走近你。

在一份編號為12的材料裏,我看見了曆史烙在我們心靈上的傷疤,這是一道長長的傷疤,扭曲在一個不是太遙遠的蹂躪人性的年代——那時,父親不像父親,兒子更不像兒子。

1968年“三查”運動,我被牽涉進本省著名的“421”專案。據當年省革委會保衛部一個副部長在大會上說:這是一批省裏的大叛徒、大特務、大走資派躲在幕後,指使一班娃娃們在前台搞反革命活動,上麵與王力、關鋒、戚本禹有聯係,外麵與台灣掛了鉤……作為“右派”子弟的我,本來無資格混跡於其中,隻因為班上有一個幹部子弟被人供為“司令”,和他同一個戰鬥隊的五、六個同學,包括我,也就如同下餃子似地被下到了他的“麾下”,我此生名字後從未帶過“長”,唯一的一次,便是這“地下反共救國軍”的“參謀長”了……

為此,你受我的牽連,也關了半年。專案組當然要你交代與我的關係,在這份材料裏,你寫道——

從60年下半年胡平進師院附中後,直到68年6月,除了63年這一學年外,就我的記憶所及,他都在學校膳宿,平日很少回家,一般說來,隻是當他要錢要衣物的時候,才會回家找我。不然的話,他雖然回家了,也隻是到廚房裏搞點吃的東西,或是到他妹妹房間裏去要她們為他補補衣服,一當目的達到,他就徑直回校去了。在這段期間,特別是在他漸漸長大以後,我也很少主動找他,更少有思想見麵的時候。我們二人之間的關係所以搞得這樣不融洽,從我的思想上來檢查,主要是他的某些言行,觸犯了我的“自尊心”,引起了我的“自卑感”。

第一,他在讀初三時,有一天,我發現在我讀過的某一本書上,在我寫的眉批旁邊,他作了一個“在學術上很用功,在政治上很糟糕”(大意如此)的批語。大概在他讀高一時,我看到過他的一篇作文中,提到過,他之所以不能入團,不能當上班幹部,主要是由於家庭出身不好。第二,他在閑談中,有時提到某某之所以沒有考上大學,或者某某之所以未能這樣那樣,是由於某某的父親是一個右派這一類的言論。第三,有時當我要他這樣那樣的時候,如果不合他的心意,他便以粗聲粗氣的語調回答我,態度是不好的。

(比如,從他小時候起,我就希望他不要學文科,為的是搞文科工作,在我當時看來是很擔“風險”的。在他讀初中時,我希望他學工,到了他念高中,看到他的數學成績還好,我就希望他學數學。就是他讀高二、高三,明確表示對學理工無興趣,已確定搞文學創作為其誌向時,我還是勸他學外文……他沒有一次不當做耳邊風,或者當時就頂撞我。)

基於上述這些原因;我主觀上認為,由於我在57年劃為右派,我在他的心目中,已沒有應有的地位,而我這個曆史的汙點,又屬於無可挽救的事情,因而要想恢複作為一個父親的尊嚴,殆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我便不願找他多談,更不願談心,生怕談得不好,關係會愈弄愈僵,甚至會造成下不了台的局麵……

是的,父親,在近十年的時間裏,在我打量你的目光裏,浮動著冰屑似的冷漠,可隻要一走出這個家,這冷漠很快化成了陽光下的冰屑。

一直到了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全班的51名同學裏,已有中共預備黨員2人,團員47人,而我還不是團員。為了那枚朝思暮想的金光閃閃的團徽,我熱情高漲地學習毛主席著作,寫下了一本本心得筆記,這些筆記,若是毛本人看了,他老人家也該感動。我每天總是提前半小時到教室,撣課桌灰,抹講台,擦黑板,心裏裝著雷鋒這尊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耳朵裏卻期待能聽到有向教室裏走來的腳步聲……

每當遇到團支部書記,或者哪個預備黨員、團支部委員,我總要充分調動起臉上的每一道紋理,以盡力拚湊起一個謙恭的笑容,它還不能給對方一個做作的感覺,否則,他(她)會想,這家夥想混進團內。這謙恭應該比較單純,最好是能有虔誠的味道,讓對方既享有在學生時代便能主宰他人命運的快感,又能讓他(她)對我脫胎換骨、決意要做一個新人不存戒心。每天晚餐前或是下了晚自修,我翹首期待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款款走來,要找我談話,讓我彙報近一階段的思想;如同今天的少男少女歌迷,冬夜的寒風裏,在賓館門口一站兩、三個鍾頭,期待著可能打此經過的哪位“天皇巨星”的垂青,哪怕隻是投來驚鴻快影似的一瞥,他們也甘之如飴……

是的,父親,也是在近十年的時間裏,我對你的一份苦心孤旨,絕對地報之以一份倨傲。

似乎我有些表演的天賦,該去讀的是戲劇表演專業,可我從小愛上的卻是文學。小學五年級時,居然塗鴉了一個“電影劇本”,題目叫《朝霞朵朵》,投寄給了《電影文學》雜誌,我記得,郵寄費的二毛多錢,還是一個同學給的。在中學,劉白羽、楊朔的《紅瑪瑙集》、《東風第一枝》、《雪浪花》,讓我如癡如醉,抄錄不倦;賀敬之的《雷鋒之歌》、《在西去列車的窗口》,令我吟哦難迭,熱血沸騰……

現在想起來,那個年代的文學,給情感正在沙化、精神正在變得粗礪起來的那個年代,塗上了一層玫瑰色;也因為畢竟還是文學,與一切非文學的越來越劍拔弩張起來的文字相比,它還能暫時鬆弛人們已被繃得太緊的神經。

我的作文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坐在台下聽老師洋洋灑灑地向全班同學講評自己的作文,那心裏蜜甜的滋味,對於從小向往出人頭地、可命運多蹇又難出人頭地的我來說,遠甚於今天看見自己昨日買的幾支股票,一夜之間成了一匹黑馬,一路躥紅,牛氣衝天。我自信自己是塊搞文學的料子,而且連著人學的文學,應該少些文學圈外的偏執與勢利,會接納我這個破落戶子弟……

父親,因為我的言行,使你深感一個父親的尊嚴被踐踏了,而努力站去革命的旗幟下,以獲得前途兼有尊嚴的我,其實又何曾有過一時一刻的尊嚴?

一場噩夢過後,在我有條件提起筆來寫東西的時候,我就在心裏投下一個鐵錨般的誓言:即便流水被眾多的人描繪成了金箔,而真似乎成了金箔,並讓世界一片金光閃閃,我也決不在筆下的一行文字裏摻水。

這些年來,凡寫道老三屆人命運的文字,我很難被一股溫情脈脈的懷舊思緒所籠罩,深感在我們這代人關於青少年時代的記憶裏,並不存在一個雲蒸霞蔚的五彩童話。我的筆下更投射不出一種英雄主義的精神,這是一種難靠內涵隻能靠氣勢去展現的英雄主義精神,可在它的打扮下,本在一場民族的浩劫、一座青春的煉獄裏九死一生的我們,儼然成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熱血青年,滿懷激情與詩意,去了一趟驚濤裂岸、高粱如火的黃河之濱回來——我感到的是,唯有深深的恥辱與痛苦,看起來,我是在寫我們這代人,但實際上,我更多的是在勾勒我自己這類“黑五類”子弟。

自1957年以來,一個接一個有如車水馬龍的運動,頻繁地製造了一批又一批決非是“百分之五”的“百分之五”,同時也就製造了一批又一批幾乎從一下地就蒙受歧視的孩子。他們從懂事起,就隱隱約約覺得,生活在他們的額頭刻下了兩個無形的紅字——“賤民”。

他們大都崇尚知識的力量,有著較好的學養稟賦,卻不得不持久地批判自身,以證明自己“脫胎換骨”;他們內心鄙視某些幹部子弟,卻不得不整日拚湊起謙恭的笑容,以證明自己“靠攏組織”。

從《中國青年報》上的通欄標題“以階級鬥爭的觀點去對待一切,分析一切”,到毛主席寫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們總感到風聲鶴唳;從學校組織吃憶苦飯,到聽老工人、老貧農訴說血淚仇——他們總有芒刺在背。

壓抑感與不安全感,將他們的靈魂絞成麻花,把他們的言行捆成粽子。無數嚴峻的事實在提醒他們:“有成份論”是鐵打的,銅鑄的;而“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不過是沙擰的繩,風塑的塔。因此,他們最大的安慰,是聽說了毛主席出身於富農,周總理也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

他們最大的痛苦,是被要求與“反動家庭”劃清界線,那是一種分裂了的二重人格——一邊,得像狼崽一樣撕咬出父母心頭的血淚,一邊又像羊羔一樣依靠著長輩的養活。除了領取生活費,他們極少回家,盡量少跟父親說話,既怕他流露出什麼,會經不住階級鬥爭觀點的分析,更怕他真流露出了什麼,自己雖是兒子,更是決心跟黨走的青年,將陷入批判還是保持沉默的兩難境地……

在共和國的憲法上,他們和其他公民一樣,都是站著的人,但是在現實社會裏,他們卻是跪著的人。(《井岡山紅衛兵二十周年祭》,《中國作家》87年第一期)

父親,當我真心思索起你和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是我和我這一代青年,被一場“革命”拋棄了的時候。猶如一名被灌醉的少女從昏睡裏蘇醒,一看,痛徹心脾地發現自己失去了童貞,正是失去了政治童貞的我,才有可能洞悉中國政治運動的基本秘密——

它總是在神聖的旗號下進行的一場倒行逆施,在熱烈而又浪漫的詩情掩飾下的一種精神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