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3 / 3)

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鄧小平徐徐送出一口煙,同時送出了一個“擦邊球”:我們不是給右派平反,隻是給錯劃了的右派改正。

“改正”一說,由此濫觴。

經中央組織部等五部共同修改,《貫徹中央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實施方案》於8月再度呈送中央。9月17日,中共中央以(78)55號文件批轉全國各地。

父親,此後的幾個月裏,二十餘年來已不知激動與喜悅為何物的你,頭一回品嚐了激動與喜悅,但胸中也有惴惴不安……

你,你們,壓縮了二十一年的脖子,無不鴨子爭食般伸出來,翹盼著改正。可55號文件裏反右運動仍“是一場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上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的認定,則叫你們深信不可能人人花好月圓,皆大歡喜。改正不改正的依據,依然是1957年製定的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當年這是鱷魚一張大而闊的嘴巴,幾近從哪個方向上都能將獵物拽進運動的血盆大口;今天它是否能變成鷺鷥那個長而尖、隻能啄食的嘴巴,而讓自己得以放生,幾乎誰都心中無底……

中國曆來是一個典型開道的國家。1979年1月2日,《人民日報》在頭版上以《堅持實事求是原則,調動積極因素》為題,首次報道了中央一些部門改正錯劃右派的消息。這天的報紙,一定宛如高懸在昆侖和泰山之間的一柱天梁,吊起了你們百萬前右派的精氣神兒,你一直珍藏著這張報紙,在你的眼裏,這張早已泛黃的報紙,無異於佛門弟子心目裏色彩晶瑩的舍利子。

該消息透露:55號文件下達後,中央不少單位對這項工作抓得較緊,進展較快,已正式公布了第一批改正的名單。中央黨校原劃右派分子98人,經過複查,確定39人屬錯劃,應予改正。公安部原劃右派63人,經過複查,現確定有60人錯劃,應予改正。外貿部原劃右派分子193人,現認定屬錯劃、予以改正的達104人。人民日報社原劃右派分子30人,現第一批予以改正的也有10人……

1993年,大約是10月間,我在一個朋友的陪同下,去了吳祖光先生府上請安。聊天時,他告訴我,78年改正前,有一道看似形式卻必須得履行的手續,即原劃右派者,得先向組織上遞交請求改正的申請。他所在的文化部幾次催促他寫好申請交來,他就是不想寫,五內俱熱,不吐不快:明明是你自己搞錯了,整了人家二十多年,你全部改正不就完了,可還要說是“反右擴大化”,還得被整的人寫申請,這不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嗎?

他的態度驚動了一個大人物,“文革”前好象是擔任過文化部副部長、“文革”中因為“四條漢子”的罪名也塌了一層皮的陽翰笙,後者托人捎話給吳祖光,要他無論如何到自己家裏來一趟。他去了,給“翰老”問過安,翰老便說了:“祖光,你怎麼總是幾頭牛也拉不回頭呢?改正右派不是一風吹,多少還得留下些。你這不寫申請,組織上是否可以視你要自動留下?”

即便自己成了不怕開水燙的死豬,可一想,這會影響到夫人鳳霞和一雙寶貝兒女,吳祖光心怯了,回到家即寫了申請。

父親,你則早就在一遍遍地打著申請書的腹稿。你密切地關注著報紙上這方麵的消息,和有聯係的“右派”朋友們頻繁地交換著各地這項工作的進展,並以此不斷地在腹稿上調整內容,把握分寸。

我記得,大一的第二學期,一考完試,我便趕上當天下午的火車。次日進了家門,剛放下行李,你就遞給我一張《人民日報》。打母親死後,又曆“文革”,我感覺你的麵容日愈波瀾不興了,多年後我去過西安臨潼,這是一種與麵對一大片黑壓壓的秦兵馬俑同樣的感覺??壓抑而又寧靜,局促而又淡遠。然而,此刻在這偏暗的室內,你的臉卻一下亮了,宛如兵馬俑身上塗了一層釉彩……

這是1月13日的報紙,在頭版上有一條《公安部錯劃右派全部改正》的報道:公安部在複查中,引導大家不要僅僅憑當事人幾句尖銳的話下結論,而要分析他通篇言論的基本思想。凡錯劃的就堅決改正,不搞繁瑣哲學,不附加任何條件,不糾纏具體問題。這般大刀闊斧複查下來的結果,該部原劃的63名右派分子均屬於錯劃,在78年年底前已經全部獲得改正。

一股清新、瀏亮的風,越聚越湧,越吹越緊,一堵爬滿枯藤的高牆,大有岌岌可危之勢。

那天晚上,你抄正了申請書。我記得,你一個曆經了二十二年、深埋於心的憤懣與悲慟,隻變成了結尾處的兩行字??

根據上述發言內容、發言動機與一貫表現來看,我認為,我的錯誤,似乎不應認為是根本立場上的錯誤,應予改正。

父親,你自然期待與自己夢魘一樣揮之不去的苦難、屈辱盡快告別,五個孩子們也與在那苦難、屈辱的繁殖下爬滿了心壁的粗礪、卑微盡快告別,而後煥然一新地踏上一塊新鮮的大陸??農曆羊年的春節。

相當多的人實現了這一願望。江西的事情卻慢了一拍,你大概是江西省裏獲得改正最早的,時間是1979年的5月2日。事情沒有原來你想象的那樣複雜,如同昔日的運動勢不可當,無須你恨不能掏出心來辯解,幾乎一夜之間,百萬好人變成了壞人;今天,改正的大潮洶湧而至,也不需要你估計得嘴巴打出泡來的解釋,呼啦啦百萬壞人又變成了好人!

不過,濺在你身上的浪花,以後又去哪裏旋了一下,第一次改正結論裏,你被認為說了一些不屬右派言論的錯話,五年後,你得到了一紙“複議意見”,內稱“說了一些錯話”此句,也予以刪除。

你二十二年的苦難、屈辱生涯,先後經曆了反右運動的政治暴力,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暴力政治,這一切的緣由是“反右鬥爭擴大化”。

我所接觸過的一些前“右派”先生們,對此“擴大化”的說法絕對持有歧見,據說,民主黨派裏的一些高層人士,在八十年代也向中央統戰部提出過不同看法。在我的印象裏,好象你對此卻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麽,或者可以這樣理解,你是用沉默來表示了一種態度:曆史好象常常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得體諒曆史,不能因為曆史給了人們部分公道,就向它討還全部公道;不能因為曆史表現了某種程度的清醒,就要求它從根本上清醒。

曆史進步的火車頭,得以時間作為執著的雙軌,如同76年的“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變成了兩年後偉大的“四五民主運動”,58年的人民公社,變成了80年的土地聯產承包責任製。

時間將梳理一切,時間將證明一切。

如同今天的政治學家們、社會學家們、經濟學家們,還有黨史工作者,對毛澤東時代可圈可點;遠比我們這一代人聰明、通達,且能卸去身上某種因襲與負擔的下一代人,必然要對今天我們所經曆的再圈再點。

與身後的再圈再點比起來,人們自然更務實地關心他們理應得到卻未能得到的經濟賠償。我感覺,隻要提到這事,前“右派”先生們沒有不悻悻然的……

父親,你和昔日這塊土地上的紅軍戰士一樣清苦慣了,即便是日子好過了,可一元多錢一卷的手紙,你也舍不得用,仿佛會玷汙了它的那份潔白。你用的是在菜場裏買的偏暗偏硬的那種縐紋紙,論斤賣,一斤隻需幾角錢,你還得將它一一裁成巴掌大的一塊,這是你至死未改的習慣……你顯然不等著這筆錢去哪裏奢侈一回,可你也未能免俗。這些年來,我大概聽你念叨過幾次,那意思是:改正那會兒,國家千瘡百孔,經濟上欠帳太多。十年過去了,國家雖然還是發展中國家,但某些事情上卻讓發達國家瞠目結舌:

這幾年,哪一年公款吃喝旅遊,進口小汽車,不各在千億元人民幣以上?按官方算法,當年給全國被打過“右派”的補發工資,大約得要四、五十億元,就算物價十年裏翻了十倍,這筆錢也不過四、五百億元,遠不及每年在袞袞諸公的腹部裏、臀部下被消耗掉的……

或者,這事情這樣處理也行,現在給“希望工程”每年裏捐個幾百元錢,人家不都要發張證書,給做個紀念嗎?這經濟賠償,我們不要了,我們的後代也不準要,可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即告之全中國的老百姓:百萬前“右派分子”們,將自己二十一年裏的苦難錢、血汗錢,全部捐獻給了祖國現代化的曆史進程。

這樣,我們及我們的後代,也覺得臉上光彩……

東東

1997年3月12日?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