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鋼性的,與死亡相比,人生的一切打擊都有緩過勁來的機會,唯獨死亡將人生的一切可能性都翦滅了;死亡又是柔性的。倘若沒有死亡,人能永遠地活在世上,無所謂白駒過隙和生離死別,無所謂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報答不了的恩情,“珍惜”、“懷念”、“惆悵”等字眼,將要大批地被剔除出詞典,人類的理性一定會變得膚淺起來,人類的情感則會出現大麵積的沙化。
我的腦海裏滿是近年來你的音容:寂寞,迂緩,落落寡合。
過去有課上時,你可以上二樓的教室。眼下,你上下房門前的兩小級台階,都得慎之又慎。這次,你就是在下台階時摔到的。你不願走出去和其他老人一起活動,諸如聊天,做香功,打打麻將。可每有子女和原來係裏的同事來,你都想留他們多坐一會兒。大部分時間,你像一個菩薩一樣端坐,任憑窗外射進的光線,每天在身上由一片明晰走到一片模糊。
沉湎於抽屜裏的那些日記、材料和影集,有時,你超然得像靠著南牆曬著太陽、“閑坐說玄宗”的白頭宮女,在看別人的故事,屢屢詠歎《桃花扇》裏最後一出《餘韻》裏一支《哀江南》的套曲——
〖離亭宴帶歇拍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有時,像是終於回過神來,身上一陣寒噤,這布滿箭鏃與驚恐、蒺藜與憂傷的故事高原上,跋涉著的其實正是自己。你便會喃喃自語,或是向子女們發出喟歎,你多次說道,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就是1949年沒有留在廈門,而1952年又沒有能去武漢。有時,在我們子女麵前,你還有些不講理。
有一次,你晚上做夢,夢到了一包綠色的“紅塔山”香煙,可此煙沒有綠包裝的。還夢見一張紙上,寫了這幾個字:“跑不脫,總躲得脫”,頗有些怪異。次日,你分析家裏隻有我老抽“紅塔山”,一天三、四次地叫我到你身邊,要我說清楚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大事,而我在瞞著你。
我說:沒什麼大事,一切很好,國家安定,人民幸福,改革開放不斷取得新的成就……
你說:你不要跟我胡扯,我說的是什麼事情,你一定知道!
我說:你就是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講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的臉一下黑了下來:好了,我不跟你講了,你在封鎖我,對我進行政治迫害……
你的目光如霧,常常是空朦朦的,好象暗合著人生本質上什麼大相無形的東西;又好象什麼也沒有留住,宛如一隻小蟲,吭哧、吭哧地使力,幾乎要擠出比自己身子還要大的汗珠來,可還是一腳滑下了上了摩絲的鬢發……
我總感覺,那裏麵有些酸楚的意味。
你彌留的最後幾天,證實了我的感覺。
這時,你除了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幻相中的囈叫聲,諸如:怎麼還不通知我去上課,現在毛主席革命路線勝利了,要學習中央文件了……大抵已經不能講話了。倘若你神智清醒,我們總會握住你已經腫得似個麵包的手,你也側過臉來,久久地盯住坐在病榻一邊的某個子女,好幾次,我看到那被皺紋密密包裹的眼眶裏,淚光泫然一閃。
這淚光,一定沁出於你心靈的最深處——
不甘心而又無奈。
不認命而又服命。
兩者間的盤結交錯,便孕下了你留給我們的一個最後的悲愴,一個盈盈索索的悲愴……
死亡,意味某種責任的結束,比如做兒女的責任——
那每一天,都是與逼近的死亡較量的日子。我們在病榻前走出了黑夜與黎明,人人眼裏的紅絲都熬成了彤雲。喂藥送水,端屎倒尿,翻身抹身……隻要離開了個把鍾頭,便像在電車上扒了別人的錢包,心裏怦怦地直跳。昔日懶於與父親交彙心曲的我們,眼下探照燈似地刻刻關注你的呼吸。當你被巨大的病痛折磨得器官功能全麵衰竭,食物已難下咽,更不知人民幣為何物的時候,我們竭盡全力投入人民幣,真誠地與醫生聯手,想方設法要延長你的生命……
你還是去了,與其說是要解脫自己的病痛,不如說是要解脫作子女的重負。
死亡又意味一股綿長思念的開始。
在這之後的日子裏,我們心裏空蕩蕩的,一種無根的感覺,好似一根蘆葦,孤零零地迷失在烏雲低垂的荒原上;又像草地上被太陽曬幹了的一種灰白色蘑菇,風一刮,就會被吹得無影無蹤。那間你住了十五年的書房兼臥房,一下變得清冷起來,再沒有誰需要我們去蜻蜓點水,我從此可以浪跡天涯,而無牽無掛。腦海裏,卻常常可見那一對雖然漶散、卻分明凝聚有某個希冀的目光。那盞總在夜晚九時前便過早熄去的孤燈下,再沒有了咳嗽或失眠的響動,可有幾次,我的腳下,總有一股什麼力量,要牽著自己去麵對那盞孤燈坐下……
也許,人們都是在失去了責任後,才為時已晚地感到了責任?
也許,人們都是在長辭了先人後,才終於發現愧對了先人?
死亡,是一道光暈般若即若離而又不無暖意的背景,讓人生看似平凡、瑣屑的許多東西,升華有刻骨銘心的意義。
死亡,是生命交響曲裏最後吹出的一把破題的小號,因其音色悲愴、激越,讓在一代代生命鏈裏承傳的我們,胸膛裏翻滾一股股岩漿般的責任。
父親,當今天——或許兩人間存在過的種種芥蒂與困惑,一起隨生命形式的結束而結束了——你已經和母親攜手站在了天國之上,你不應該以淚眼注視著尚在塵埃飛揚的人生道路上走著的子孫們;
我相信,以無數死亡和無數血淚累積而成的曆史睿智與曆史能量,在天地之間,會交彙起一片酥熱而又澎湃的風,將抹去你眼裏的酸楚,不再是一張秦兵馬俑的臉。你的臉上,終會展開你生前我們從未見過的一蓬蓬無比生動似梵高的《向日葵》的笑紋,並在這笑紋裏深藏著濃濃的祝福。
父親,我知道,你的祝福並不僅僅為著你的子孫……
東東
1997年3月17日—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