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光榮天女湖(2 / 2)

我們喊起來,喊得嗓子都冒煙了,喊得不遠處的冰山也開始冒煙了--那是雪崩的前奏。我們趕緊往後跑,剛跑到汽車跟前,就聽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回頭看時,白煙彌漫,冰岩瀑布似的傾瀉著,山的滾動就像台風下的海潮,雪浪奔騰而來。

孫學明大喊:快走。我們鑽進汽車。汽車野獸似的跳起來,顛三倒四地朝前走去。

轉眼之間,我們剛才呆過的地方被冰雪掩埋了。我們一邊逃跑一邊回頭看,慶幸著自己,同時又更加憂急地惦念著張文華。

張文華,你在哪裏?

開著汽車繼續尋找,找了整整一天。當又一個黃昏來臨的時候,孫學明忍不住說:瀟瀟你的感覺不對啊。

王瀟瀟啞口無言。

我們都意識到,張文華出事了,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可是屍體呢?我們還得找,我們必須找到。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找到。我們想,是不是被早晨那一陣冰山的崩塌埋葬了呢?

沉默。

斯吉拉姆湖,光榮天女的家園裏,一片沉默。沒有山神,沒有冰佛,沒有轉山的藏民,更沒有我們要找的日喀則的民工。一望無邊的荒涼和闃寂裏,喘氣的隻有我們六個人,而在今天以前,我們是七個人。

張文華去了,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所以就感到格外悲傷。我們朝著西天,朝著斯吉拉姆湖以及冰山,久久地佇立著。

哭聲,自然是王瀟瀟的。她一哭,我們全體都哭了。不知什麼時候,孫學明低下了頭,我們全體低下了頭,所有的冰山都低下了頭,光榮天女也低下了頭。

張文華是地道的北京人,曾經在北京教育學院擔任過美術教師。1979年的某一天,他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突然就跑到青海來了。藝術家的內心總是莫名其妙地衝動,一衝動就把世界忘了,忘了青海高寒缺氧,忘了這裏並不出產畢加索、凡高,甚至也不出產張大千、吳昌碩,也沒有可以讓他盡情描繪的土耳其浴場。但是他知道他必須來,不管自己這輩子能不能做一個藝術家,他都必須把自己的靈魂附著在那個對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先是在青海師範大學外語係一邊學英文一邊畫畫,不久就迷上了古老的岩畫,並和新結識的幾個朋友一起搞起了當時尚沒有任何人搞過的藏土岩畫的調查和研究。他們青海西藏地到處跑,不僅尋找原始人的藝術,也尋找原始人的感覺,尋找他們創造藝術最初的動因。

跑了幾年,幾乎跑遍了包括可可西裏無人區在內的所有青藏牧區,最後跑得都把祖國跑丟了--那時侯他騎在馬上沿著喜馬拉雅山走啊走,突然發現身邊的石頭上到處寫著英文,納悶了半晌,趕緊掉轉馬頭往回走,嚇得出了一頭冷汗:別把我搞成判國者一槍斃了。原來他走錯了路,走丟了夥伴,走到尼泊爾去了。

張文華連年累月地走著,把自己走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流浪藝術家;走成了一個通曉藏土奧秘,熟悉人情風土,朋友遍山,熟人滿地的江湖俠客或者叫旅行指南。他知道玉樹結古鎮上有一個銀匠能打出全藏區最好的戒指,他自己就有一枚;知道星宿海的每一片草壩裏有多少對夫妻天鵝有多少隻喪偶的天鵝;知道通天河上牛魔王搶掠民女的村落以及傳說中被搶民女的尊姓大名;知道拉薩河穀的嘛呢石有十六萬五千九百塊,比河穀的人口多多了;知道山南有一個藏民叫桑多噶巴,他是藏族正宗的先民古代雅隆部落的後代;知道亞東的山林裏有一條便道用不著護照就可以到達印度大吉嶺;知道全青藏最好的羊肉在阿拉爾,最好的糌粑在玉樹,最好的酸奶在祁連,最好的酥油在河曲;知道林芝的尼洋河對岸有一塊石頭上天然生成了六字真言,離真言不遠,還有一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有待考證。可是現在,一切轉眼成為過去,他用行走換來的全部知識和經驗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