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隕落(1 / 3)

我將葉米瑪攙扶回房間安頓好後,回到仆人大廳,漢密爾頓先生正在檢查凱蒂刷洗過的鍋子和平底鍋。他從湯森太太最喜歡的煎鍋上抬起頭,告訴我,哈特福德姊妹在老船屋那邊,命令我端飲料過去。我從冷藏室中取出一壺檸檬汁,將它和兩個高玻璃杯、一盤湯森太太做的三明治擺在托盤上,經過仆人大廳的門離開宅邸。

我站在階梯頂端,在刺眼的太陽光下眨眨眼,等眼睛適應。一個月來都沒有下雨,莊園的色彩似乎都被染白。正午,陽光直直照射在莊園上,花園看起來熱氣繚繞,好似掛在瓦奧萊特夫人房裏的一幅水彩畫。我雖然戴著帽子,但暴露在太陽底下的中分頭發,馬上感到一陣灼熱。

我穿越草地,剛刈過草,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幹草氣味。達德利蹲伏在附近,修剪著草地邊緣的樹籬。他的剪刀刀刃沾滿了綠色樹汁,金屬部分閃閃發光。

他一定感覺到我就在附近,因為他轉身,眯著眼睛看我。“天氣真熱。”他把手抬起來放在眼睛上遮陽。

“熱得可以在鐵軌上煎蛋。”我引述南希的話,並納悶此話是否屬實。

在草地邊緣,一道壯麗的灰石階梯筆直通向阿什伯利夫人的玫瑰花園。粉紅色花朵圍繞著格子涼亭,生氣勃勃,勤快的蜜蜂嗡嗡地盤旋在黃色花蕊上。

我經過棚架,打開小門的門閂,走下長道——那是白色香雪球花間的一條灰色鵝卵石道。走到半路,高大的鐵樹籬變成迷你紫杉,後者圍繞著橡樹花園。我眨眨眼,幾叢修剪過的籬笆生氣盎然,我不禁對著自己微笑,一對高傲的鴨子從湖邊漫步而來,用閃爍生輝的黑色眼睛瞪著我。

橡樹花園盡頭是第二道小門,這個“被遺忘的姊妹”(姊妹中總有一個會被遺忘)被茉莉花堅硬的須蔓纏繞著。另一頭靜躺著伊卡洛斯噴泉,再過去是湖,船屋就在那兒。

小門的鉤子已經生鏽,我得將托盤放下來,才能打開它。我將托盤放在草莓叢間的一塊平坦空地,用手指將門閂打開。我推開門,拿起檸檬汁,繼續穿越茉莉花形成的霧靄香氣,走向噴泉。

龐大壯麗的丘比特與賽姬噴泉坐落在前方草地上,成為這輝煌宅邸迎接賓客的第一道序幕。但這個小巧的噴泉流露出某種奇妙、神秘和憂鬱的氣質,位於南方花園盡頭,隱身在陽光遍灑的林間空地。

圓形水池堆著兩英尺高的石頭,最寬處有二十英尺。邊緣鋪著天藍色的小塊玻璃磚,就像阿什伯利勳爵到遠東服役後,為瓦奧萊特夫人帶回來的藍寶石項鏈。水池中央挺立著一個巨大的紅褐色大理石峭壁,有兩個人高,底座渾厚,向上伸展,逐漸形成尖銳的山峰。在紅褐色大理石峭壁的腰部,真人大小的米白色伊卡洛斯被雕刻成墜落的姿態。白色大理石翅膀經過蝕刻,看起來像一簇簇羽毛,接在他伸展的手臂後方;羽毛掉落,在岩石上哭泣。在隕落雕像周遭的水池裏升起三個美人魚,卷曲的長發垂掛在天使般的臉龐旁邊:一個拿著小豎琴,一個戴著常春藤樹葉做成的頭冠,另一個則伸手抬起伊卡洛斯的軀體,白色的雙手接住米白色肌膚,將他從深淵中托出來。

在那個夏日正午,一對紫色岩燕對雕像之美渾然未覺,從高處撲下,降落在大理石岩塊頂端。再度飛起時,掠過水池表麵,鳥喙啜飲著池水。我觀看它們時,全身籠罩在熱氣中,為一股強烈又突如其來的欲望所淹沒,我想將手放進冷冽的池水中消暑。回頭瞥瞥遠處的宅邸,它陷入深沉的憂傷中,應該不會注意到一個女仆在南方花園盡頭停下腳步,在水池中偷得片刻涼爽。

我將托盤放在水池邊緣,單膝跪在玻璃磚上,溫熱透過黑色褲襪。我往前傾,伸出手,在碰觸到被太陽親吻的溫水時,迅速縮回來。我卷起袖子,再次伸出手,準備將手臂放入池水中。

一陣笑聲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響劃破夏日的寂靜。

我全身一僵,歪著頭聆聽,偷看雕像後方。

我看見漢娜和埃米琳,她們根本不在船屋,而是棲坐在噴泉另一端的邊緣。看見她們的模樣後,我不禁驚恐萬分:她們早已脫掉黑色喪服,身上隻穿著襯裙、束腰和以蕾絲邊裝飾的襯褲。她們的靴子散落在水池旁邊的白石小徑上,長發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光芒。我回頭看看宅邸,訝異於她們的大膽。納悶我是否也該負起連帶責任,並忖度自己對這點是害怕還是暗自抱著期望。

埃米琳躺在地上:腳丫並攏,兩腿彎曲,白得像襯裙般的膝蓋朝向清澈湛藍的天空。她用一隻手臂托起頭,另外一隻未受太陽照射、柔軟蒼白的手臂則直直伸向水池,手腕慵懶地繞著8字形,手指劃著水池表麵。小小漣漪一個接一個地激烈起伏。

漢娜坐在旁邊,一條腿壓在身體下麵,另一條腿則向前彎。她將下巴放在膝蓋上,腳趾漫不經心地撩著池水。她的手臂環抱住彎曲的腿,一隻手晃著一張薄紙,薄紙在太陽的刺眼光線下幾乎變成透明。

我縮回手臂,放下袖子,鎮定下來。向著閃爍的水池看了渴望的最後一眼,然後拿起托盤。

走近時,我可以聽到她們的對話。

“……我覺得他很頑固。”埃米琳說。她們之間放著一堆草莓,她把一顆草莓塞進嘴巴,將梗丟進花園。 漢娜聳聳肩:“爸爸一向很頑固。”

“反正,”埃米琳說,“拒絕讀信不啻是種愚蠢。如果戴維肯花工夫從遙遠的法國寫信過來,爸爸至少要看一下。”

漢娜凝望雕像,歪著頭,水池的漣漪反射在她的臉龐上,形成點點斑紋,閃耀奪目。“戴維讓爸爸出糗。他沒經過他的同意,違抗爸爸的命令去參戰。”

“唉,都過了一年了。”

“爸爸不輕易原諒人,戴維也知道這點。”

“但這信真的很有趣。你再讀讀餐廳那段,有關布丁的那段。”

“我不要再念一遍了,我連頭三遍都不應該念。對你這麼年輕的人來說,內容太粗野了。”她遞出信紙,在埃米琳臉上投下陰影,“拿去,你自己看。第二頁上有個啟示性的圖解。”一陣溫熱的微風吹來,信紙飛揚,我看見信紙頂端的角落有個用黑色線條畫成的圖畫。

我的腳步在白石小徑上發出嘎吱聲,埃米琳抬頭看見我站在漢娜後方。“哦,檸檬汁,”她將手臂從水池中縮回,顯然忘了信的事,“太好了,我正好很渴。”

漢娜轉身,將信塞進腰帶內。“格蕾絲。”她微笑著說。

“我們在躲吉福德老先生,”埃米琳轉身坐起來,背對著噴泉,“哦,太陽好溫暖。它直接照在我頭上。”

“還有你的雙頰上。”漢娜說。

埃米琳對著太陽抬起臉蛋,閉上雙眼。“我不在乎。我希望一整年都是夏天。”

“吉福德勳爵已經走了嗎,格蕾絲?”漢娜說。

“我不確定,小姐。”我將托盤放在噴泉邊緣。”我想他應該走了。我端早茶進去時,他在起居室裏,夫人沒有說他要留下來。”

“我希望他不會留下來,”漢娜說,“現在令人不愉快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可不希望他整個下午都在批評我的著裝。”

一張鍛鐵小花園桌放在粉紅和黃色忍冬花叢旁邊,我將它搬過來,讓彎曲的桌腳穩穩立在白石小徑上,然後將托盤放在桌上,開始倒檸檬汁。

漢娜用拇指和食指旋轉著一顆草莓的梗:“你聽到吉福德勳爵說的話了嗎,格蕾絲?”

我遲疑片刻。我倒茶時,不應該聽他們的對話。

“有關祖父的財產,”她咄咄逼人,“有關裏弗頓莊園。”她的眼睛躲開我,我懷疑,她在問我時可能也覺得不自在。

我吞了吞口水,放下壺:“我……我不確定,小姐……”

“她聽到了!”埃米琳驚呼出聲,“我看得出來——她臉都紅了。你聽到了,不是嗎?”她往前傾,睜大眼睛,“告訴我們。會發生什麼事?爸爸會繼承財產嗎?我們會留下來嗎?”

“我不知道,小姐,”我像往常一般,在麵對埃米琳傲慢蠻橫的注意力時,頗感畏怯,“沒人知道。”

埃米琳拿起一杯檸檬汁。“一定有人知道,”她高傲地說,“我想,吉福德勳爵一定知道。如果不是要討論祖父的遺囑,他為何今天前來?”

“我的意思是,小姐,那要視情況而定。”

“視什麼情況?”

漢娜說話了:“葉米瑪伯母的嬰兒。”她的眼神與我的交彙,“對不對,格蕾絲?”

“是的,小姐。”我平靜地說,“至少我認為那是他們討論的內容。”

埃米琳說:“葉米瑪伯母的嬰兒?”

“如果是個男孩,”漢娜若有所思地說,“所有財產都由他繼承。如果不是男孩,爸爸就會變成阿什伯利勳爵。”

埃米琳剛將一粒草莓放入嘴內,現在一手遮住嘴唇,縱聲大笑:“我不能想象爸爸成為莊園的主人。太蠢了。”她襯裙的桃色腰帶鉤到水池邊緣,線頭開始鬆開。一條長長的線蜷曲在她腿旁邊。我稍後得記得將它縫補好。“你想,他會希望我們住在這嗎?”

哦,是的,我滿懷希望地期待。過去一年來,裏弗頓莊園太安靜了。沒有太多事情可做,隻能不斷打掃空蕩房間的灰塵,試著不要去擔心還在戰場上打仗的人。

“我不知道,”漢娜說,“我可不希望如此。要在這裏讀過無聊的夏日已經夠糟的了。鄉間的日子過起來很漫長,而能做的有趣事物卻隻有一半。”

“我敢賭他會。”

“不可能,”漢娜堅決地說,“爸爸無法忍受和工廠分開。”

“我不知道,”埃米琳說,“如果有樣東西能讓爸爸愛它甚過愚蠢的汽車,那就是裏弗頓莊園。他最喜歡這個地方。”她的眼神望向天際。“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想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又沒有人可以說話——”她打住話,喘口大氣,“哦,漢娜,你知道我剛才想到什麼了嗎?如果爸爸變成勳爵,我們就是小姐閣下了,不是嗎?”

“我想是吧,”漢娜說,“如果值得的話。”

埃米琳跳起身,翻了個白眼。“當然非常值得。”她將杯子放回桌上,爬到水池邊緣,“裏弗頓莊園的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聽起來很順口。你不覺得嗎?”她轉身,向她的倒影屈膝行禮,眨著眼睛,伸出纖纖小手,“幸會,英俊的勳爵。我是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她大笑,沿著玻璃磚邊緣輕巧地跳躍,兩臂伸直以維持平衡,不斷重複那個帶著頭銜的自我介紹,為自己表演的小喜劇開心不已,。

漢娜盯了她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有姊妹嗎,格蕾絲?”

“沒有,小姐,”我說,“也沒有兄弟。”

“真的?”她說,仿佛她從未想到有人會沒有手足。

“我沒那麼幸運,小姐。我家隻有母親和我。”

她看著我,在陽光中眯起眼睛:“你母親,她以前在這裏服務過。”

那是個簡單的敘述,而非提出問題。“是的,小姐。直到我出生,小姐。”

“你很像她。我是說,看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小姐?”

“我在祖母的家族剪貼簿裏看過她的照片。上個世紀的一張家族合照。”她一定是感覺到我的困惑,因此滔滔不絕地解釋,“我不是在找你母親的照片;你不該這麼想,格蕾絲。我看到她時,我正試圖找我母親的一張照片。你和你母親像得驚人。同樣漂亮的臉蛋,同樣溫和的眼神。”

我從未看過母親的照片,從未看過她年輕時的模樣,漢娜的描述與我所了解的母親迥然不同,突然之間,我產生一股想偷看照片的無法壓抑的渴望。我知道阿什伯利夫人存放剪貼簿的地方,就在她書桌的左邊抽屜。而現在南希不在,因此,我常單獨打掃起居室。如果我能趁哈特福德家族在其他地方活動或忙碌的空當,如果我手腳很快的話,偷看照片應該不是很困難吧?

“她為何沒回裏弗頓莊園?”漢娜說,“我是說,在你出生之後。”

“那不可能,小姐。帶著小嬰兒不可能回來。”

“我確定祖母以前請過有家庭的仆人。”她微笑道,“如果她請你母親回來的話,想象一下,我們可能從小就會認識。”漢娜望著池水,輕皺眉頭,“也許她在這裏不快樂,所以不想回來工作?”

“我不知道,小姐。”我說,對與漢娜討論母親一事產生無法解釋的不安感,“她從來沒有多說什麼。”

“她現在在其他莊園服務嗎?”

“不,現在她替人縫補衣物,小姐。在村莊裏。”

“她自力更生?”

“是的,小姐。”我從來沒有想到用這個成語來形容母親的處境。

漢娜點點頭:“那一定能得到某種成就感。”

我看著她,不確定她是否是在調侃我。但她的臉很嚴肅,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小姐,”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今天下午要回去看她。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問她?”

她的眼神蒙蒙矓矓,思緒好似飄浮到遠方。她看著我,眼中的陰影迅速飛走。“不用。那不重要。”她摸索著戴維信件的邊緣,它還插在襯裙內,“你有阿爾弗雷德的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