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四(1)(1 / 2)

十年前的一個雨天,穆仰天認識了童雲。十年後同樣的一個雨天,穆仰天失去了童雲。

穆仰天說什麼也不讓醫護人員把童雲往停屍房裏送,為了這個,在差點兒沒把那個載重貨車司機給宰了,之後他又攔在醫院的停屍房外,不許任何人進去。他眼睛直直地,瞪著所有的人,一句話也不說,把醫院的員工們嚇得不輕。

載重貨車是鄂州的,司機替人挑土,接了拉梁子湖水產的貨單,連續跑了三天三夜的路,困得要命,坐在那裏做筆錄,問著問著就睡著了,在穆仰天衝向他時都沒能醒過來。

負責做筆錄的交警眼疾手快,丟下筆,撲過去緊緊抱住穆仰天。穆仰天就像一頭發作的野獸,甩沙包似的甩開了交警,辦公室被撞得七零八落。交警再度撲過來,在穆仰天撲到司機前的一刹那,吊在了穆仰天身上,並且興奮地大叫。

聽見問訊室裏的響動,幾個交警推開門衝了進來。大家齊心合力,拽胳膊的拽胳膊,封喉的封喉,把穆仰天摁在辦公桌上,用銬子銬住他,再把分不清夢裏夢外的載重貨車司機迅速帶出了辦公室,這才遏製了一場慘不忍睹的殺人案。

從交管局回到家,穆仰天大敞著懷,頭上冒著汗,在廚房和貯藏室裏走出走進,稀裏嘩啦地翻抽屜,找刀子,找火藥。他想殺人,想炸醫院,想劫了飛機去撞喜馬拉雅山。他用一把“鼎”牌剁骨刀換下了一把同樣品牌的切菜刀,再用一把二十八牙管道鉗換下了那把剁骨刀,最後用一柄三A牌安全斧換下了管道鉗。他拎著那柄青光冷凜的安全斧從貯藏室裏出來,走進廚房,思維迷亂地去翻酒櫃。

穆童很害怕地抱著一隻玩具布袋熊,人躲在客廳的沙發一角,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頭發淩亂眼睛通紅走來走去的穆仰天。在穆仰天把一瓶白蘭地當做一瓶蒸餾水往喉嚨裏灌的時候,她從地毯上摸摸索索地爬起來,拖著布袋熊,進了廚房,走到穆仰天身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穆仰天的褲腳兒,怯怯地說:

“我餓了。我要吃煎餅。”

穆仰天好長時間才覺察出了腿邊小不點兒似的女兒,才明白過來女兒是在和他說話。穆仰天把酒瓶子從嘴邊拿開,低下頭,看了看仰了臉蛋兒瞪著一雙明亮眼睛的女兒。他看出來了,那是他的寶貝女兒,是在童雲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中從童雲的臍帶上血淋淋摘下來的肉蛋,是童雲沒來得及帶著的、留給他來永遠想著她和紀念她的禮物。

穆童的小臉兒蒼白,瞳人裏流露出恐慌,一眨不眨地看著穆仰天。穆仰天心裏一陣發緊。他想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才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女兒呢,他才不管童雲給他留下了什麼呢:童雲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了,他要殺人,必須殺人,肯定得殺人,非殺人不可;他殺了人再殺女兒,殺了女兒再殺他自己;他不能把女兒留下來,他得把她帶走,讓已經去了遠方的童雲放心,讓童雲不會為留在遠方這一頭的女兒牽掛。

穆仰天就這麼決定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讀了一行酒牌上的說明,一鬆手,把半瓶酒連同酒瓶子一塊兒丟進垃圾袋裏。他抹了一把嘴角嘀嗒著的酒液,彎下腰,抱起女兒,走回客廳,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讓她在那裏坐好,自己去了衛生間,在那裏仔仔細細地洗了一把臉,漱了口,再去自己的房間,脫去身上的黑色西裝,換了一套幹淨的休閑裝,然後回到客廳,走到女兒麵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手伸給女兒,嘶啞著嗓子對她說:

“走,爸爸帶你去吃煎餅。”

穆仰天不相信一見鍾情,但他和童雲是一見鍾情。穆仰天不相信天荒地老,但童雲出事後,他整個人都垮掉了,罪惡的念頭直向上湧,稀裏糊塗地差點兒沒幹出傻事來。要不是有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兒,要不是女兒拖著布袋熊走進廚房來,拉著他的褲腳兒,仰著花瓣兒似的臉蛋兒,對他說她餓了,她要吃煎餅,他說不定就真的去幹了傻事。

穆仰天既沒有殺人,也沒有炸醫院,也沒有劫了飛機去撞喜馬拉雅山。他在帶女兒去吃過比薩餅和冰激淩後隻幹了一件事。

穆仰天領著女兒去了郵局。他向郵局的工作人員要了一張彙款單。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哆嗦著從皮包裏摸出簽字筆,又哆嗦著從皮包裏摸出煙和打火機。—位保安走了過來,提醒他郵局裏不許抽煙,要抽請去外麵。他沒有去外麵。他把香煙和打火機收了起來,把女兒抱起來,抱在自己的膝蓋上,旋開筆蓋,認真地填寫了彙款單,然後旋蓋好筆蓋,把筆放回皮包裏,把女兒放回地上,牽了女兒,把彙款單送進窗口。

窗口後的工作人員是位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了一眼彙款單,又看了一眼,然後迅速地抬起頭,看窗口外的穆仰天和他懷裏那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她不是為彙往省婦聯的三十萬塊錢驚訝,而是為彙款單上的簡單留言和彙款人落款而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