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六(1)(1 / 3)

童雲死後,父女倆的生活逐漸恢複常態,從最開始的驚悚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蘇醒過來,慢慢趨於平靜。

在處理完童雲後事並且送走姥爺姥姥的那天晚上,穆童對穆仰天發作過一通,此後再也沒有發作過,甚至沒有在穆仰天麵前提起過童雲的名字,好像父女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件事情似的。穆仰天被穆童說成凶手,說成是他親手殺死了童雲,心裏很難過,像刀子紮。那天晚上,穆仰天又痛又悔,徹夜未眠,人靠在床上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想著和童雲兩人跳雙人舞時,童雲大汗淋漓地說出來的那句讖語:“總有一天你會把我弄死的。”那句話和女兒的“是你殺死了媽媽”何其相似,它們交替在他腦子裏回響,一直糾纏他到第二天早晨。

天亮的時候,臥室裏早已是煙霧彌漫,穆仰天聽著街上已經有了灑水車的音樂聲,看看天已漸亮,於是下了床,打開窗戶,放煙霧出屋,自己去衛生間裏洗漱了,換了衣裳,眼裏布滿血絲,從臥室裏出來。

穆童比穆仰天起得更早,已經洗漱好了,穿著黑底紅格子呢短裙,白色衫領翻得整整齊齊,書包抱在懷裏,規規矩矩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和往日一樣,等著穆仰天送她去學校。

父女倆很簡單地一問一答:

“收拾好了?”

“嗯。”

“沒落下什麼?”

“嗯。”

“想吃什麼?”

“隨便。”

“豆皮怎麼樣?”

“嗯。”

“把圍巾圍上,手套戴上,走吧。”

穆仰天把手伸給穆童。穆童猶豫了一下,牽住了。去門廳裏換了鞋。開門。關門。進電梯。出電梯。擦著在大廳抹地的物業保潔員的滾筒拖氈出了大門,鑽進冬天的大霧中,去街上吃早飯,然後去學校。

除了吃早點和穆仰天去泊車位開車出來的時候,穆童一直讓穆仰天牽著她的手,沒有反抗。

穆仰天把車停在穆童身邊,夠過身子去,打開車門。在穆童攀著車門往副駕座上爬的時候,穆仰天看了一眼女兒的頭。女兒的小辮兒梳得整整齊齊的,隻是沒有花兒。

穆仰天知道,事情並不那麼容易過去。那是這個家庭的飛來橫禍,對他和穆童,同樣都是致命的。說事情很快就能過去,那是徹頭徹尾的騙人。

可是,穆仰天必須戰勝這些。他沒有在事情發生之後去殺人放火,去報複這個世界,而且承認自己還有個不曾長大的女兒,他得對沒有長大的女兒負責,他等於是承認了童雲的死,承認了這場致命的家庭橫禍,在這樣的承認中,他沒有了退路,隻能往前走,做一個戰勝者而不是退卻者。

穆仰天唯獨沒有想到,童雲的死是一場真正的災難,這場災難的意義不在於童雲死了,被一輛失去了控製的載重貨車撞得麵目全非,而在於童雲人不在了,她留給他們的疼還在,一點一點,牽腸掛肚,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都有可能突然襲來,讓他和穆童防不及防,而且舉步維艱。童雲的生命和他以及他們的女兒聯係得太緊。他們是根和蔓和瓜的關係,皮和肉和骨頭的關係,花莖和花蕊和花瓣的關係。童雲的離開,讓他和女兒的世界天塌地陷,並且殘缺得無法彌補。他和女兒失去了平衡,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快樂生活中去了。

從這個角度上說,是童雲製造了他和女兒未來生命中解不開結的災難——她用她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短短十年,換取了他們剩餘下的所有生命的不再有意思和不再有意義。

童雲的後事處理完後,穆仰天沒有急於回到公司去。他向公司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把生意丟給助手趙鳴,關了手機,拔了電話插頭,待在家裏,閉門謝客。

每天早上,穆仰天早早地起來,出門給穆童端早點,或者去廚房裏給她做水煎蛋,煮了牛奶,泡了麥片,然後叫穆童起床洗臉刷牙吃飯。早餐後,他開著車送她去學校,或者去醫生那裏做心理治療。送走穆童,他回到家裏,脫去外套,泡上一杯茶,點上一支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等著鬧鍾提醒他時間到了,才從迷糊中醒過來,在煙缸裏把煙蒂摁熄,取了外套,去門邊換下拖鞋,出門,進了電梯,去車庫裏倒出車,到學校接穆童回家吃飯。

童雲生活儉樸,清清靜靜的,沒有任何嗜好,隻是喜歡喝茶。平時下班回到家裏,把家務事處理完,洗了澡,換下工作裝,換上幹淨的休閑裝,童雲會給自己泡上一杯剛下樹的新茶,抱著女兒的布袋熊,慢慢地喝著,隔著寬大的露台看天空中慢悠悠飛揚著的懸鈴木花絮。童雲喝茶的樣子優美極了。她喝茶時從來不坐在椅子上。她總是赤著腳,盤腿坐在棕泥色讓人心裏踏實的原木地板上,下頦微收,小腹內斂,腰身筆直,像一隻出自民間古窯的細頸瓷器,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像捧著一個剛摘掉臍帶的嬰兒,微微俯下頜來,嘴唇勾住杯沿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臉上露出安靜的微笑。那微笑古典極了,在若有若無的蒸氣裏時隱時現,讓人看了心動。

在失去了童雲的日子裏,穆仰天撕心裂肺地想念童雲。想不回童雲的人來,他就喝茶,而且學著童雲的樣子喝,從滾燙的茶水和若有若無的茶香中,一點點尋找童雲的體味和笑靨。他還抽煙。他覺得想念是一件太苦的事情,他一個人對付不了,得依靠一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