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嚴肅地談過一次話。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訴他,他這個病,能夠堅持多長時間。主治大夫開始沒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他耐心而又委婉地對穆仰天解釋了很多,從腫瘤細胞殺傷的理想模式,到多藥耐藥造成的抗拒性後繼治療障礙,從星形細胞瘤對伽瑪刀的阻礙,到血腦屏障對藥物濃度的修飾,基本上對穆仰天做了一次腫瘤外科知識的速成培訓。穆仰天很有耐心,比主治大夫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麵前,在主治大夫說話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說,安靜地聽著。等主治大夫說完了,他開口說:
“謝謝你大夫,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其實我不需要知道這些。我知道這些沒有什麼用。我隻想知道,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後來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並不關心那些有關腫瘤的事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現在他關心的仍然是這件事。穆仰天關心的是,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待多長時間。主治大夫告訴穆仰天,據已知的病例,腦瘤晚期一年存活率僅為百分之八點三至百分之二十四點六。
“我呢?”穆仰天盯著醫生問,“我在這百分之八點三至百分之二十四點六中間嗎?”
“這個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說,“但我想,我可以樂觀地告訴你,無論腫瘤的惡性程度如何,在放療期間和放療之後,病人的症狀和體征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改善,特別是腦幹和其他重要部位的惡性腫瘤,放射治療更具有優越性。我們現在還沒有開始治療,還來不及做判斷,但如果控製得好,沒有急性發作,我想,你至少可以活過六個月。”
穆仰天點點頭,不再說下去,謝過主治大夫,起身離開醫生辦公室,回到病房。
也就是說,穆仰天隻有半年時間。半年時間裏,他必須讓穆童長大。
穆仰天開始安排他的後事。
穆仰天的後事隻有一個,那就是穆童。穆仰天必須把穆童安排好才會離開這個世界。在此之前,就算來一打魔鬼,就算閻王老子親自出馬,他也決不會在死亡書上簽字。
穆仰天開始找律師,立遺囑,辦理房產過戶和遺產轉讓手續,同時考慮穆童的監護權問題。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條理:如果穆仰天沒有太強烈的放療反應症,律師在周一到周五這幾天來醫院,為穆仰天做那些複雜的文件草擬和修改工作,然後再按照法律程序,將正式文件打印出來,由穆仰天簽字,再將穆仰天簽過字的文件送相關職能部門公證,歸檔封存。穆仰天特別約定,律師不要在周末聯係穆仰天,這個時間留給穆童。
接下來,穆仰天要做的是盡快讓穆童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他已經得了絕症,這個病沒有痊愈的先例,也不會出現奇跡,在不久的將來,他將離開這個世界,而她將一個人留在世上,麵對一切。這由不得誰來選擇,由不得接受不接受,無論是他還是她,他們都得麵對。
穆仰天做這一切事情時都非常冷靜。他首先將自己可能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後限期告訴了穆童。他告訴她,不管接不接受,按照醫生的說法,他隻能在這個世上活六個月。當然,按照醫生的另一種說法,如果他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如果治療對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個月這個大限,活得更長,比如一年,比如兩年或者三年。他當然會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他當然會爭取治療對他病情的效果,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聽穆仰天談他的病情的時候沒有流淚,也沒有衝他大聲喊叫。穆童臉色蒼白,懷裏抱著布袋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看不出任何反應,好像六個月這個時間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聽著不過是聽著,不會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諾了。穆童有好長時間沒有抱她的布袋熊了,那隻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體溫,顯得有些沒精打采。但是,這個開頭畢竟不錯,他們到底把最難說出口的事情說出口了。
接下來,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學。這是他計劃中的第二個步驟。穆童鬧了兩次休學,要到醫院守著穆仰天,照顧穆仰天,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兒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生活沒有停止,地球依然在轉動,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變,也不應該改變,該怎麼過,她還得怎麼過,並且要快快樂樂地過。穆童沒有太往橫裏鬧。自從痛哭過那一場,穆童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知道體貼穆仰天了,不再和穆仰天擰筋,人變得乖巧了許多。在看出穆仰天態度十分堅決、不會由著她那麼做之後,她不再說什麼,仍然回到學校繼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