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頭,安靜地看著趙鳴,“屁股上長了瘡?”
“你騙不了我。”趙鳴十分警惕地說,“醫院這種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輸血能輸出艾滋病,說不定你這椅子讓哪個王八蛋坐過,也能傳播艾滋病。這點兒衛生常識我還是知道的,我不上這個當。”
趙鳴掏出硬盒中華,讓了一支給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趙鳴詫異地問,戒了?穆仰天說,醫院不讓抽。趙鳴朝衛生間方向示意了一下問,躲在廁所裏抽也不行?穆仰天說,你要實在憋不住了,把窗戶打開,進去抽兩口。趙鳴嫌麻煩地說,那就算了。
趙鳴把煙揣回去,手插在褲兜裏,像關在籠子裏吃撐住了要消食的動物,在病房裏來來回回踱著步子。
“我是不是成熟多了?”他很大度地問穆仰天,“你是不是覺得,士別三日應該刮刮眼睛?或者相反,覺得我很卑鄙?”
“我說,”穆仰天看著趙鳴,突然笑了一下,問道,“你現在還有沒有心情,去大街上追美腿?”
“你瘋了?”趙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你他媽的,都這個樣子了,怎麼會想起這事兒來?你還別說,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年輕人如魚得水啊。可惜那個年代太短暫了,讓人想起都傷感。”趙鳴搖著頭,苦惱地說,“我現在哪裏有你這樣舒服,會養腰子。公司的業務——我指的是原先你的那個公司——不是讓我接下來了嗎?忙得我——我指的是現在我的公司——連打嗝的時間都沒有。事情說起來你都熟悉:一天三趟跑工地,六趟和銀行打嘴巴仗,九趟罵那些長著豬腦袋的下屬,晚上還要陪著客人讓小姐往死裏剝削,簡直是水深火熱。我現在才體會到當老板的艱辛,可惜已經上了賊船,晚了。”
趙鳴拿不準,一定要穆仰天告訴他一件事。趙鳴想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是誰先惹出來的——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動的手,還是他先動的手,穆仰天後得的病。要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動的手,那就不怪他,隻怪穆仰天點子低。要是他先動的手,穆仰天因此得了病,那他趙鳴就太他媽不是個玩意兒了。趙鳴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關乎人格底線,讓人想起來起雞皮疙瘩,不舒服。但是趙鳴很快就把這個問題忘掉了。
“順便問一下,”趙鳴開玩笑道,“除了這個毛病——我指的是你腦子裏長的那些東西——你還查出別的毛病沒有?比如心髒病,或者前列腺炎什麼的?”趙鳴憂心忡忡地說,“要是這樣,你他媽真是麻煩大了。”
趙鳴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巨大的花籃,花籃是鮮花做的。趙鳴走的時候在護士值班室裏丟了一個厚厚的紅包,護士沒數,估摸大約有十萬元左右。趙鳴趴在值班室的隔離台上,笑嘻嘻地對年輕的護士說,十萬算個屁,我和他當年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別說錢,就算他要我的腦袋當營養品,我也得割下來燉給他吃。還說,妹妹,替我照顧好啊,照顧好了,我給你們發獎金。
趙鳴一直賴在值班室的隔離台外和護士起膩,不肯離去,是兩個屬下說了好幾次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趙鳴不高興地訓了兩個屬下:一點兒眼水也沒有,沒看見我有重要的事情嗎?養你們這種人,我非他媽氣死不可!
等趙鳴走後,護士長進病房來,問穆仰天來的是什麼朋友,對他這麼好。穆仰天接過護士長手裏的藥盅服藥,嘴裏喝了一口水咕嚕說,我也記不得了,也許過去認識,說過什麼打賭的話,他輸了,要來兌現。護士長笑著說,這怎麼可能,不記得的朋友,出手哪會這麼大方,幾萬幾萬地買水果。穆仰天就嚴肅地對護士長說,拜托把錢送到失物招領處,這種不明不白的錢,我寧願多做八次放療,也不能用。
即使公司的善後工作沒有結束,穆仰天還是把公司發生的情況告訴了穆童。
穆仰天事先作了充分的準備——時機選擇在化療結束後的扶正期,那是自己狀態最好的時候;要說的話也事先思考過了,話一步步分了層次,該怎麼和穆童談,穆童要絕望下去,又該怎麼架住她,不讓她感到前途無望。總之,要在這毀滅性的打擊中,支撐住已經習慣了衣食無憂的穆童。
穆仰天對穆童說:我的公司,它破產了。
穆仰天對穆童說:破產就意味著公司不存在了,清盤之後,大概勉強能償還掉公司在銀行的借貸和其他外債,剩不下什麼錢了。
穆仰天對穆童說:我過去賺了一些錢,你媽媽去世之後,這些錢也沒有太大的用處,我把它取了出來,基本上都投進了公司,現在它們也沒有了。
穆仰天對穆童說:我在銀行裏另外還存了一些錢,本來是為你讀書作準備的,可按照《公司法》的規定,它們都是非法所得,必須全部退賠給國家。
穆仰天咽了一口唾沫,說:也就是說,我過去那些年都白幹了。我們現在是窮光蛋了,一文不值了。
穆仰天說完,緊張地看著穆童。他看穆童有什麼表情,會怎麼發作,怎麼衝著他大喊大叫,不依不饒。
沒有。穆童什麼表情也沒有。穆童到底不是獨立過日子的年齡,根本沒有受到任何打擊,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哦,就起身要離開,去開冰箱拿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