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過了,春來遲暮。看看四月天氣,在長白山下,兀自桃李爭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庫裏山前後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蟄思動。春風入戶,輕衫不冷,各個要到山邊水涯去遊玩遊玩。這時駱駝嘴上,一股瀑布,便挾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騰澎湃,沒日沒夜的奔流著。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聽得一片水聲。這水聲聽在別人耳朵裏,卻沒有什麼難受,獨有聽在佛庫倫耳朵裏,便覺得柔腸寸斷,情淚為珠。因此村中紅男綠女,人人出外去遊玩,獨有佛庫倫悶坐在家裏,不輕出房門一步。她想起了在駱駝峰頂上,和烏拉特的一番恩愛,早已遲遲迷迷的魂靈兒飛上山頂去了。她母親認做她是害病,急得四處求神拜佛,獨有恩庫倫暗暗的留神,早有幾分瞧科。
這一天,幹木兒因三女兒害病,便去請了一個跳神的來院子裏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鄰舍,都擠在一塊看熱鬧。恩庫倫趁這空兒,溜進房去,見她妹妹獨自一人盤腿坐在炕上發怔。便上去摟住她脖子,悄悄地說道:“小鬼頭在外麵幹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來嗎?”佛庫倫吃她頂頭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話來,隻是兩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臉上瞧著。恩庫倫看了,越發瞧透了七八分,便說道:“你且慢和我分辯,聽你姊姊細細說來,你說給老虎拖去咬傷了腰,後來雖說把傷養好了,怎麼現在腰眼上沒有一點傷疤?又說接著害傷寒病,我們關外人,凡是害傷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臉上的氣色一時也不能複原。況且據你說,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裏,搬來搬去,這遊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傷大病之後,如何沒有一點病容?如何沒有一點風塵氣色,你才回家的時候,我細細看你,不但沒有一點憔悴氣色,反覺得你的麵龐兒比從前圓潤了些。你告訴我在外麵受苦,我看你說話的時候,不但沒有愁容,反卻有喜色,這是你故意嘴裏說得苦惱,肚子裏自然有你快活的事體。再說到你跟著那班獵戶,東裏走到西裏,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處,萬萬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們關外地方的男子,誰不是見了娘兒們和餓鬼一般似的?何況妹妹又在落難的時候,他們又是一班粗蠻獵戶,妹妹又長得這樣一副標致的麵寵兒,又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許多日子,妹妹你有什麼本領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時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來不知要怎樣的苦惱傷心,如今妹妹回來,卻一點沒有悲苦的樣子,這獵戶一節,便是妹妹扯的謊。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話,妹妹不要生氣,我如今看定妹妹絕不是女孩兒,且肚子裏已有孩兒了!”佛庫倫聽到這裏,不由她粉臉漲得通紅,“啊”的叫了一聲,卻接不下話去。恩庫倫不由她分說,便接下去說道:“妹妹這幾天病了,爹媽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無主。其實妹妹那裏是病,簡直是小孽障在肚子裏作怪!妹妹不用抵賴,妹妹雖不肯告訴我,妹妹那種懶洋洋的神氣,早已告訴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嘔吐嗎?不是嚷著腰酸嗎?不是愛吃那酸味兒嗎?”這樣都是小孩作怪的憑據。爹媽隻因一心可憐你,被你一時瞞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麼瞞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鏡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兒也散了,還和我混稱什麼小姑娘呢?好妹妹,你還是和我老實說罷,你在外麵怎麼鬧的?這一席話,說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庫倫這幾天正因離開他那心上人兒很不自在,又因肚子裏種下禍根,抱著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聽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親熱的話,不由得她心頭一擠,眉頭一鎖,小嘴一撅,賣起瓢兒來了。一扭頭,倒在她姊姊懷裏,抽抽咽咽哭得柔腸婉轉,雲鬢蓬鬆。恩庫倫上去摟著她,勸著她。佛庫倫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恩庫倫聽了,怔怔的半晌。說道:“這才是饑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爾胡裏村上的一位村長。這村坊上的人,又多麼看重妹妹!去年窩家集牛錄的兒子,打發人來說媒,俺爹爹也不肯給。如今給他知道他寶貝的女兒,給俺村裏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這一副老臉擱到什麼地方去?這個風聲傳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長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結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裏的孩子,俺村裏人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庫倫說到這裏,佛庫倫從炕上跳下地來,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裏不住的說:“姊姊救我!”恩庫倫一麵把佛庫倫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淚。正無法可想的時候,忽見正庫倫一腳踏進房來,見三妹子哭得和帶雨梨花似的,忙上前來問時,佛庫倫暗暗對她大姊遞眼色,叫她莫說出來。恩庫倫說:“俺們自己姊妹,不用瞞得。況且二妹子原比俺聰明,告訴她也有一個商量處。”接著把佛庫倫如何與烏拉特結識,如何肚裏受了孕,從頭到尾說個明白。正庫倫聽了,嚇了一大跳,盡是睜著眼,目不轉睛的怔怔的向佛庫倫臉上看著。佛庫倫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見正庫倫一拍手說道:“有了!”恩庫倫忙拉著她,連連追問:“二妹子有了什麼好計策呢?”
正庫倫坐上炕來,三姊妹臉貼臉,聽她悄悄地說道:“俺們不是常常聽人說道,高句麗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嗎?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葦花姑娘,三妹妹黃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兒,有一天她獨自一人站在後院裏,天上掉下顆星來,鑽進柳花姑娘嘴裏,便養下這個朱蒙。高句麗人說是天上降下來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國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樣東西吞下肚去,推說是這東西落牲肚子裏變成孩兒。過幾天養下孩兒來倘是男孩兒,村坊上也許奉他做村長呢!”
恩庫倫聽了這一番話,頓時恍然大悟。佛庫倫還不十分相信,說道:“怕使不得吧?”恩庫倫說道:“怎麼使不得?你不聽得爺爺也曾和俺們說起,中國古時候商朝的皇帝,他母親簡狄,和妃子三個人在池塘裏洗澡,天上飛過一隻黑雀兒,掉下一個蛋來,簡狄吞在肚子裏,便養下商朝契皇帝來。如今俺們候天氣暖和的時候,也到布爾胡裏湖裏洗澡去,那個湖邊上不是長的紅果樹嗎?三妹子吞下一個紅果去……”三人正說得出神,外麵跳神也跳完了,走進一群人來,都是鄰舍的姊妹們,圍住了炕,拉著佛庫倫的手問長問短。佛庫倫這時肚子裏有了主意,那臉上的氣色也滋潤了,精神也旺了。大家說:到底菩薩保佑,跳神的法術高,所以三姑娘好得這樣快?幹木兒老夫妻兩個看了。也放心了許多。
匹練孤懸,銀瓶倒瀉。布爾胡裏湖上,這時又換了一番景色,一泓綠水,翠嶂顧影,沿山萬花齊放,好似披了一件繡衣。一股瀑布,直瀉入湖心,水花四濺,岩石參差。兩旁樹木藥茂,臨風搖曳;兩行花草直到山腳。那山腳下的石塊,被水衝得圓潤潔滑,湖底澄清,遊魚可數。布爾胡裏村裏的女娘兒們,因為這地方幽靜,常常背著人到湖裏來洗澡,兩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這一天恩庫倫姊妹三人,偷偷地到這瀑布下麵來洗澡,三人露著潔白的身體,在水麵上遊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兒蝶兒,也在她們雲鬢邊飛來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