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馬上,紅粉嬌娃。看她一雙小蠻靴,輕輕的踏住金橙;一雙玉纖手,緊緊的扣住紫綴。回眸一笑,百媚橫生。握濟格跨在馬上,怔怔地看著,魂靈兒虛飄飄的,幾乎跌下馬來。那美人兒看他呆得可笑,又回過頭來,低鬢一笑,勒轉馬頭跑去。這握濟格如何肯舍,便催動馬蹄,在後麵緊緊跟著。八個馬蹄和串子線似的一前一後走著,看看穿過幾座林子,抹過幾個山峽,那美人忽地不見了。這地方是個山穀,四麵高山夾住,好似落在井圈子裏。腳下滿地荊棘,馬蹄被它纏住,一步也不能行動。握濟格癡癡迷迷的如在夢中,那顆頭如撥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尋找那美人。一眼見那妙人兒,立馬在高岡上,對他微微含笑,握濟格見了,好似小孩子見了乳母似的,撲向前去。無奈滿眼叢莽,那馬蹄兒休想動得一步。握濟格急了,忙跳下馬來,撥開荊棘,向叢莽中走去。那樹枝兒刺破了他的頭麵,刺藤兒拉破了他的衣袖,他也顧不得了。腳下山石高高低低,跌跌仆仆的走著。可憐他跌得頭破血流,他也不肯罷休。賣盡力氣,走到那山岡下麵。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上去不得。握濟格四麵找路時,也找不出一條可以上山的路,隻有那高岡西麵,在半壁上,略略長些藤蘿,握濟格鼓一鼓勇氣,攀藤附葛的上去。幸得有幾處石縫,還可以插下腳去,爬到半壁上,已經氣喘籲籲,滿頭是汗。握濟格也顧不了這許多,便鼓勇直前,看看快到山頂,那山勢愈陡了。誰知握濟格腳下的石頭一鬆動,撲落落滾下山去。這時握濟格腳下一滑,身體向後一仰,跟著正要跌下山去。那山岡上的美人看了,到底不忍,便急忙伸出玉臂來,上去把握濟格的衣領緊緊拉住。握濟格趁勢一躍,上了山岡,一陣頭暈,倒在那美人的腳下。
這美人看握濟格的臉兒,倒也長得十分俊美,心中不覺一動,又看他滿身衣服扯得粉碎,和蝴蝶一般,那頭臉手臂,都淌出血來。那美人兒從懷裏掏出汗巾來,輕輕的替他拭著,汗巾上一陣香氣,直刺入握濟格的鼻管裏。他清醒過來,睜眼看時,正和美人兒臉對臉的看個仔細。她有一張鵝蛋似的臉兒,擦著紅紅的胭脂,一雙彎彎的眉兒,下麵蓋著兩點漆黑似的眼珠,發出亮晶晶的光來,格外覺得異樣動人。再看她額上,罩著一排短發,一綹青絲,襯著雪也似的脖子,越發覺得黑白耀眼。最可愛的,那一點血也似的朱唇,嘴角上微含笑意。握濟格趁她不留意的時候,便湊近臉去,在她朱唇上親了一個嘴。那美人霍的變了臉了。緊蹙著眉峰,滿含著薄怒,一甩手,轉身走去。握濟格急了,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兒。那美人回過臉來正言厲色的間道:“你是什麼地方的野男人?”一句話不曾完,便濺的拔出刀來便砍。握濟格伸手扼住她的臂膀,一麵把自己的來蹤去跡說明白了,又接著說了許多求她可憐的話。那美人聽他說是都督的侄兒,知道他不是個平常人,又看看他臉上十分英俊,聽他說話又是十分溫柔,便把心軟了下來,微微一笑,把那口刀收了回去。握濟格又向她屈著膝跪了下來,說願和她做一對夫妻。那美人聽了,臉上罩著一朵紅雲,低著頭說不出話來。禁不住握濟格千姑娘、萬姑娘的喚著,她便說了一句:“你留下你的頭發來。”一甩手,跨上馬,飛也似的下岡去了。
這“割下頭發來”的一句話,是他們滿族人表達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話。意思說男人把頭發割去了,不能再長;愛上了這個女人,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女人拿了男人的頭發,這一顆心從此被男人絆住了。那美人說這句話,原是心裏十分愛上了握濟格,隻因怕羞,便逃下山去了。這裏握濟格聽了這美人嬌滴滴、甜蜜蜜的一句話,早已把他的魂靈從腔子裏提出來,直跟著那美人去了。他怔怔地站著,細細的咀嚼那一句話的味兒,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才想起我不曾問那美人的名姓,家住在什麼地方。他想到這裏,便拔腳飛奔,直追下山岡去。你想一個步行,一個騎馬,如何追得上?握濟格一邊腳下追著,一邊嘴裏“姑娘”“姑娘”的喊著,追到山下,滿頭淌著汗,看不見那美人兒的蹤跡。握濟格心中萬分懊悔,一轉眼見他自己的馬,卻在那裏吃草,他便跨上馬,垂頭喪氣的回去。
渥濟格回到得都督府裏,他的伯媽見他臉上血跡斑斑,身上衣服破碎,不覺嚇了一大跳。忙問時,握濟格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伯母和他姊姊聽了,不覺笑得前仰後合。他姊姊還拍著說道:“阿彌陀佛!這才是天有眼睛呢!我媽媽好好的替你說媒,你卻不要,今天說什麼美人,明天說什麼美人,如今卻真正說出報應來了。”握濟格這時正一肚子肮髒氣沒有出處,又聽他姊姊們冷嘲熱罵,把他一張玉也似的臉兒急得通紅,雙腳頓地,說道:“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兒做妻房,我便剃了頭發做和尚去!”正說著,他伯父覺昌安一腳跨進門來,見了他侄兒問道:“你怎麼悄悄的回來了?我打發人上東山上找你去呢!”福晉笑著說道:“你知道嗎?這位小貝勒在東山上會過美人來呢!”覺昌安忙問:“什麼美人?”他大格格又搶著把這番情形告訴他父親。握濟格撲地跪在地下,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尋那美人,務必要伯父做主,把那美人娶回家來。他伯父原是很愛這侄兒的,便滿口答應。說:“既是在我們左近的女孩兒,想來不難找到的。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壞了身子。”從此以後,覺昌安便傳出命令去找尋那美人。不消三五天工夫,便把那美人查出一個下落來。
原來那美人並不是寧古塔人,是那巴斯翰巴圖魯的女兒,長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今年二十歲了,她父親十分寵愛,遠近各部落裏的牛錄貝勒都向巴斯翰來說媒,巴斯翰總一概拒絕。他心裏早有一個主意,他想:我女兒這樣一個美人胚子,非嫁一個富貴才貌樣樣完全的丈夫不可。因此他凡是有來說媒的,他看不上眼的,便也不和女兒商量,一概回絕了。過了幾天,覺昌安忽然派人來向巴斯翰求親。巴斯翰見堂堂都督居然來向他求婚,當初認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晉,心中萬分願意,隻是嫌覺昌安年紀大些,怕對不起女兒。不然,都督的兒子要娶他女兒去做妻房,年紀又輕,將來又是一位都督,卻也算得富貴雙全。待那人開出口來,卻是替都督的侄兒來說媒,心裏已是有幾分不願;又聽說在東山上和他女兒見過麵,難免裏麵沒有調戲的事體,心裏越發不願意。隻是礙於都督的麵子,不好立即回絕,隻說:“請握濟格小貝勒自己來當麵談談,俺們先結一個交情,慢慢的提親事罷!”巴斯翰的意思,也想看看這握濟格品貌如何。
過了幾天,那握濟格居然來了。一走進門,便大模大樣的。他自以為是都督的侄兒,你這一個區區巴圖魯,真不在我眼裏。當下他便對巴斯翰說道:“令愛在什麼地方?請出來俺們見見。”巴斯翰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便冷冷地說道:“小女生長深閨,頗守禮教,不輕易和男子見麵的。”握濟格說道:“我和她將來有夫妻之份,見見也不妨事!”巴斯翰不待說完,接著說道:“小貝勒卻來得不巧了,昨天俺已經把小女的終身許給別人了。”握濟格忙追問:“許給了什麼人?”巴斯翰說道:“是俺女兒自己作主,許給董鄂部酋長克轍巴顏的兒子額爾機瓦額了。”握濟格不聽此話時猶可,聽了此話,不由得他三魂暴跳、七竅生煙,兩隻眼珠睜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得一句:“果然是令愛自己作主的嗎?”那巴斯翰冷笑一聲,不去睬他。握濟格急了,咫的拔出一柄腰刀來。巴斯翰認做他要廝殺,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裏。誰知握濟格並不是殺人,隻見他一舉刀,把那支辮發齊根割了下來,向桌上一丟,說道:“請你拿這個去給令愛看,我握濟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愛為妻,也算不得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說著,他便頭也不回,大步走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