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運德握著舜瑾的手,在紙上寫了個“茶”字。舜瑾手一抖,幾滴墨滴落在宣紙上。他緊張起來,想用手把墨滴抹掉,不料手剛下去,就被陳運德重新握在手心裏。那是一雙厚實的、保養得很好的手,舜瑾感到一種讓人窒息的溫暖沿著手指傳遍了他的全身。這是一雙和哥哥的手如此不同的手啊,在哥哥的手心裏,他經常能摸到粗糙的繭子和一些迸裂的傷口,而這雙手,潮濕而肥膩,一種混濁凝滯的溫柔像蟲子一樣纏繞著舜瑾。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將手從陳運德的手裏抽了出來。
“哦,你不喜歡寫字是嗎?”陳運德用手在舜瑾頭上摸了一把。舜瑾一扭頭,小辮子甩到一邊。
“爹,弟弟不喜歡寫就算了。走,到我房裏玩去吧。”盈天站在書房的門口說。
舜瑾抬頭,看見盈天站在門口的天光裏。天是陰沉的,大片大片的雪色從盈天身後擠了進來。盈天身材細挑,身上穿著一件白底紫色碎花袍子,像一團白色的霧氣一樣,飄飄搖搖地站在那裏。也許是門外的雪色太耀眼,舜瑾竟一時睜不開眼。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淚水順著他的手指流了下來。不曾想,他手上剛剛沾了墨汁,手指這麼一揉,竟揉得滿臉都是“小少爺,我來給你擦擦吧。”一個丫鬟連忙上前,要給舜瑾擦臉。
“還是我來吧。阿弟,來,跟我來。”盈天說著,上前牽起舜瑾的手。
陳運德望著盈天和舜瑾的背影,小聲歎了口氣。除夕之夜,當茂瑾把舜瑾領過來的時候,他還真有些不知所措。舜瑾五歲了,五歲大的孩子,已經懂事了,即便自己辛辛苦苦把這孩子養大,他會忘得了從前的那個家嗎?他能聽自己的話嗎?
不管怎樣,我陳運德也是有兒子的人了。陳運德想。
盈天的房間裏,舜瑾局促不安地站著。
“盈地啊,他們說給你新起了個名字,叫盈地。以後,你就叫盈地吧,做我的弟弟。我呢,就是你的姐姐。”盈天親自用帕子蘸了熱水,給舜瑾擦著臉上的墨汁。“你到我們家裏來,誰都不要怕,這是你的新家。以後呢,你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念書給你聽。對了,聽說你哥哥茂瑾很會讀書的,是嗎?”舜瑾呆呆地站在那裏,任盈天的手帕在他臉上輕輕擦過。
舜瑾舒服地閉著眼睛,小聲問:“茂瑾是我哥哥,你是我姐姐,那茂瑾也該叫你姐姐嗎?”
“他幾歲了?”
“我爹說他十四歲了。”舜瑾睜開眼,看見盈天正看著自己,粉嫩的臉上掛著笑。“哦,我十一,我管他叫哥哥。”
“我家裏還有一個爹,這邊還有一個爹,為什麼?”
“這個,阿弟就不要問了。長大了姐姐告訴你。”
“什麼叫長大呢?”
“長成我這麼大。”
“哦,和你一樣高,是嗎?”舜瑾伸出小手,拉住盈天胸前的辮子。盈天將舜瑾攬在懷裏,在小臉上親了一下說:“真是個好弟弟。”說完,盈天咯咯笑著,把舜瑾抱了起來。
自除夕夜裏茂瑾將弟弟送到陳家之後,龐家的門就再也沒有打開過。茂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踩著雪花走回家裏的,隻知道自己醒來的時候,父親正因為疼痛發出呻吟之聲,而英瑾的啼哭之聲則像尖利的哨子,劃破後山的夜空。茂瑾摸了摸懷裏,有一塊硬硬的東西,那是陳運德給的二十兩銀子,他心裏便稍稍舒坦了一些。然而,當他站起來,朝舜瑾經常坐的小凳子望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裏某個角落,竟如針紮一般疼痛。
到了第二天上午,茂瑾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時,龐文卿已經醒來,正在窗前看雪,忽然問道:“舜瑾呢?還不曾起床嗎?”
“父親,我帶了舜瑾給陳老爺拜年,陳老爺喜歡他,要他在家裏住幾日。”
“哦,大過年的,到人家家裏住,不妥啊。”
“是了,可那陳老爺菩薩心腸,對舜瑾好著呢。”
“等這雪停了,你把舜瑾接回來。”龐文卿淡淡說道。
雪一直下了五天,茂瑾便有了理由不去接舜瑾。到了第六天,雪終於停了,他一大早就忙碌起來,一是家務煩瑣,再者他也有意躲避父親盤問的眼神。可是,到了晚上,當坐在父親床前,査看他臂膀上的傷口時,龐文卿還是問道:“你為什麼不把舜瑾接回來?”
父親的傷口已經大好了,隻是身子還有些虛弱。茂瑾心中稍安,這才對父親說:“父親,舜瑾,估計……接不回來了。”
“為什麼?”
“我,將他留給陳老爺了。”茂瑾知道這事情是瞞不住的,索性說了出來。
“你?”龐文卿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他才緩了一緩,歎息道:“我早該知道的。舜瑾是個聰明孩子,他該不會埋怨你吧。”說完,龐文卿身子一歪,倒在旁邊的床鋪之上,隻將一本書朝臉上一蒙。一會兒,書本下傳來嚶嚶的哭泣之聲。
從這天起,龐家就有了個規矩,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多出一副碗筷來。而且,龐家父子在言談中盡量不使用“順”字因為這個字,會讓他們想起那個在人家屋簷下玩耍的舜瑾來。
過了二月,文卿傷口痊愈,英瑾已經會搖搖晃晃地走路,看他的眉眼,竟和舜瑾如此相似,隻是他是歡喜的、燦爛的,每每看到哥哥,就會發出哈哈的笑聲。小生命的成長,給茂瑾帶來無限喜悅。到了春天,山鳥回來,茂瑾常常爬到樹上掏些鳥蛋來給弟弟吃,英瑾眼看著長高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