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1 / 3)

她嫁給陳運德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是怎樣的二十年?二十年裏,陳運德像一個碾子一樣碾碎了她所有的自尊和夢想,他叫她成了他的附庸。是的,陳運德並不喜歡她,他之所以娶了她隻是因為他需要自己身邊有個女人而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遺忘。隻有把所有少女時代的美好記憶全都忘記,她才能在這個沒有愛的家裏活下去。

幸好她有了盈天,盈天是她的命根子。

可是,誰叫盈天是個女孩子呢?要是盈天是個男孩的話,那她在這個家裏就不必像個影子似的活著了。

正想著,管家張三爺來了。

“夫人,聽下人們說,山上茶場今天早上不知道怎的起了一把火。”

“哦?有這樣的事?茶樹燒了沒?”

“倒沒什麼妨礙,隻是茶場做茶的器具叫火給燒得差不多了,估計得重新添置些。”

“哦,我知道了,等老爺回來再說吧。”

“夫人,老爺此去,我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您就做主給置辦了吧。”

“我?叫我做主,我做得了主嗎?”

“夫人,現在您要是不做主,那還有誰能做得了主呢?”

是啊,在這個家裏,除了她江夫人之外,還有誰能做得了主?

正是初一,趕上學堂放假,盈地和盈天昨日回來探家,一大早卻不見母親的蹤影。老君庵的道士自從得了銀子,再不來府上拜望,張三爺也帶了下人進山采茶去了。所以,偌大一個陳府,竟靜悄悄的,掉下來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怎的,盈地從來不喜歡陳家的這個院子。不喜歡它過高的院牆,不喜歡這宅子裏藏著的黑。早起的時候,他原本拿了幾本先秦諸子的書去看,後來竟看得昏昏沉沉,於是把書一丟,幹脆躺在床上聽窗外的鳥叫。

鳥一聲一聲,叫得人心裏亂糟糟的。他一甩手出了門,想了想,照例朝姐姐屋子裏走來。

在盈天那兒,他看到一個小冊子,名字叫《倩女幽魂》看了書,他斜靠在那兒,忽然問:“姐,要是有個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把你扔下了,你會怎樣?”

盈天臉先是一紅,然後咯咯笑著說:“姐不會叫人扔下的。就是人家把姐扔下了,姐也不怕。這世上可做的事多著呢,憑什麼非要守著那個男人?”

盈天說著,朝盈地看了看。

“哈哈,你居然睡著了。”盈天說著,在盈地頭上敲了一下。

“沒有啊,沒有啊,我隻是覺得這故事寫得辛酸,看了讓人怪難受的。”盈地說著,使勁揉了揉眼睛。“姐,前幾天聽娘說,要給你找個什麼人家呢。”盈地忽然埤。

“呸,別聽娘瞎說,我嫁了人,誰給你梳頭去。”盈天說著,又在盈地頭上敲了一下。盈地笑著把頭往後麵仰了仰。這麼多年了,他的腦門子都快被盈天敲出繭子了。“來,姐給你梳梳頭。”盈天說著,拉盈地坐下。

盈地在這個春天裏,忽然就長高了,盈天隻好叫他搬了個凳子坐下來,要不然,她就夠不著。

“盈地,你坐好,別動啊。”盈地坐在椅子上,伸手去夠姐姐桌子上的一本書,盈天啪地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

“叫你不要動,做什麼嘛。”盈天說。

“好,好,我坐好。”

盈地低頭,不再說話。

梳完頭,盈天說:“去叫紫秀打點水,我給你剃剃頭。”

盈地說,“姐,還是你去吧。”

“叫你去你就去好了,扭捏什麼?”

“不去。”盈地還是坐在哪兒,咬著嘴唇。

盈天在他額前點了一下,說:“你呀你,都這麼些年了,還不好意思嗎?怎麼在這個家就伸展不開呢?現在,我爹就是你爹,我爹的家就是你爹的家,所以,我爹的下人就是你的下人,你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嘛。你現在是這個家裏的少爺,將來就是家裏的掌門人。連這點兒結都解不開,還怎麼當家呢?”

盈地垂了頭,小聲說:“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去。姐,你就別難為我了。”

算了,我去吧,這孩子,心思其實比誰都重呢。這樣想著,盈天噔噔地走了出去。盈天進屋的時候,發現盈地正坐在那兒出神。那是個靠窗戶的地方,陽光從窗口照過來,照在盈地單薄的身子上。盈天沒有吱聲,因為她在這一刹那發現這個弟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他長高了,高過了她這個姐姐。這些都是她可以看得見的,而她看不見的呢?比如,這沉默瘦削的少年的心事她看得見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盈地發現自己在盈天麵前會臉紅。

比如,盈天敲他的頭,他會覺得臉上熱熱的。分明隻是一刹那,分明不疼的,怎麼就熱起來了呢?所以,這些天來,他常常躲開盈天的手指,每當盈天的胳膊斜掠過來的時候,他就輕輕地閃到她的身後。他喜歡看她撲空的樣子,她會很著急很著急地轉過身來,斜著眼睛,像是要發火一樣地看著他笑。

然而,一旦從盈天身邊走開的時候,他又常常想念起她的手指來。那麼輕盈的敲擊,像一滴水掉進荷塘,又像是一片滑進杯子的茶葉,沒有聲息,隻有那麼一點點的顫動。有時候,他甚至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來到這世上,仿佛就是為了這樣顫動的敲擊而來。如果哪幾天盈天不再教訓他,不再給他的額頭施以溫柔的懲罰的話,他就會覺得心裏發慌。所以,他又常常編出些愚蠢的笑話,做出些傻傻的舉動,他甚至覺得自己隻要永遠這麼傻下去,就能永遠得到他想要的那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