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1 / 3)

茂瑾將船係在埠頭一處石隼之上,跳下船來。村人將他圍住,紛紛詢問這船的來曆。茂瑾道,他見一個賣茶的用過這船,當時覺得十分結實耐用,於是留了心。前幾日,打聽到此船隻在建陽一處船廠賣,便去了建陽買回一艘。

“多少銀子?”有人問。

“十九兩茂瑾說。

“嗬一茂瑾,你真舍得。十九兩銀子夠蓋一間大房了。你不把家裏的破房改了給你娘子住,反倒買這東西,就不怕娘子生氣嗎?”

茂瑾聽人說娘子,心裏猛地一沉。他走的那天不曾跟梓然打過招呼,也不知這半個月她是怎麼過的。想到這裏,他無心與人打趣,隻說是乏了,便要順著石路回家。就在這時,當溪對麵的美人靠上,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茂瑾的視野裏。

是梓然。

茂瑾看了看女人,頭微微一偏,意思是:“回家去。”然後,他轉身朝村路上走。一會兒,人們看見梓然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後。

茂瑾走得太快,一會兒便聽不到身後小腳女人的腳步聲了。他停下來,裝作去看路邊的稻草。稻田裏,流水脈脈,映著四處的山巒和頭頂的藍天。茂瑾聽到身後的腳步逐漸近了,於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回來了。”

“哦,餓了嗎?家裏有做好的飴子。”

“哈,今天吃飴子嗎?難道是鬼節?”

“是啊,今天是鬼節呢。你忙啊,連過節都忘了。”梓然說著,邁腳走到茂瑾前麵“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茂瑾說。

“你人在這裏,心不知道在哪裏呢。”梓然的聲音已經變了。

茂瑾看她肩膀在發抖,心想,也許應該上前抱抱她,可是終究站著沒動。一群燕子呼晡著飛了過去,茂瑾抬頭,看它們歡快的身影像許多墨點一樣在天空中寫著無人可解的天書。看著看著,茂瑾眼裏又湧出些眼淚來,而那時,方梓然已經消失在村路盡頭了。

茂瑾自有了這白鷺船之後,越發忙碌起來。以前,村人若去城中,都靠竹筏。竹筏雖然輕巧,但是淋不得雨,避不得光,而且水高浪急之時,少不得將船上物品一概打濕,因此十分不便。自從有了茂瑾的白鷺船,村裏那些小媳婦老太太都樂意坐這船進城去買綢緞布匹針頭線腦,一是涼快,二是安心,三是這船大,可多載些村人,大家有運有笑的,好不熱鬧。在城裏做買賣的生意人,也樂意將自己的貴重之物交給茂瑾和他茶行裏的夥計去采辦。一來二往茂瑾的船竟成了一隻在崇安城和下梅村之間往來的梭子。

這一季,茂瑾和兄弟們賺了二百多兩銀子。

二十一歲的陳盈地從書院回來的時候正是深秋。他似乎又高了許多,然而,這讓他看上去更加清瘦。他的眉眼和茂瑾如此相像,都是濃眉,都是大眼,然而和茂瑾的眼睛比起來,這眼神裏多了幾絲遊移和閃爍,仿佛不管看什麼都不曾用心。他看上去有些蒼白,仿佛深閨少女般,這讓他充盈著一種恬靜柔和的氣息。如果說茂瑾是一片茶葉向光的一麵,那麼,盈地就是那茶葉背光的一麵,朦朧的,柔和的,然而究竟是綠色的。

盈地眼裏的崇安城就像一座寬闊然而孤單的宅院,一種鄉下的疏朗氣魄從青色的城牆上升起,看上去,讓人有種莫名的憂傷。街市上行人依舊,賣果子的,賣雜貨的,還是挑著擔子來來往往,絲毫看不出一點變化。不過,在盈地眼裏,什麼都變盈天走了,崇安城就是一座空城,武夷山就是一座空山,陳盈地甚至聞到城裏腐舊的氣息,聽到山中衰草的凋零。對於他來說,盈天在的每一天都春暖花開,而盈天去後,所有的季節都是寒冬。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回到下梅的那座宅院裏去。以前,盈天在,他是她的弟弟,她是他的親人,他可以用自己無處不在的目光為那個女子遮擋人生的寒冷,她也可以用她天然的溫柔溫暖他單單薄薄的年少時光。現在,盈天走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和那座宅院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關聯。他不過是陳家豢養的一條狗罷了。陳運德死了,陳盈天走了,他連個窩兒也沒有了。

然而,他還可以去哪裏呢?所以,盡管陳盈地一路上滿腹惆悵,傍晚時分,他還是敲開了陳家的大門。在他身後,大片大片的落葉做著徒勞的舞蹈,他想起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

“三爺,我回來了。”陳盈地提著一隻箱子,站在陳家的大門前。

“哦,是少爺呀。”三爺拉開門。

剛要進去,一陣腳步聲從幽暗的門廊裏傳了過來。片刻、門洞裏閃出江夫人窄小的臉龐。

“不是叫你在書院多住些日子嘛,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江夫人抬高了聲音說。

“哦,怕娘在家惦記呢,我先回來了。”盈地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拘謹,但是所有的狗都是這樣對主人微笑的,他隻能這樣。

“哦,難得哪。”江夫人轉身就走,然後頭也不回地說:“自己把箱子搬進來吧,下人們都忙著呢。”

進了宅院,盈地隻覺得悶。暗影裏,高高的馬頭牆將天空切割成零散的碎片,幾顆寒星稀稀落落地飄落下來,灑著逼人的寒光。樓梯發出吱呀吱呀的抗議,似有個人站在扶手邊說話。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得樓去,路過盈天的房門的時候,盈地略略停了一下。那裏一片漆黑,盈地隻覺得自己心裏也是黑的。

翻來覆去,天色大亮。起身去江夫人房裏請安,女人卻還在榻上吸煙。

盈地道:“母親大人可曾休息好?”

“上歲數了,不過勉強活著罷了。”江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叫小丫鬟給自己拿來幾隻蜜橘,當著盈地的麵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