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雪山無雪(3)(1 / 3)

就在這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首,男性,住大處想也就是20歲出頭。他裹著一身的皮貨:皮大衣、栽絨帽、翻毛皮鞋,身體僵硬僵硬,但依然保持著掙紮的姿勢。他的全身凍結著一層厚厚的冰雪、泥漿,根本無法看清原來的顏色。他的兩隻手裏攥著什麼東西,我們好不容易才掰開他的手,看到:左手握著半拉窩窩頭,右手握著一團紙。我們把那紙團展開,上麵用血寫著一行歪歪扭扭、血跡時斷時續的字:我是一個兵。

我仿佛有所悟,拿起他的右手一看,食指斷掉一截,黑乎乎的血痂模糊了截斷麵。

我能想像得出,這是一個在暴風雪中搏鬥求生而敗下陣的戰士。我推斷:三日前,也許更早的,當他被風雪圍困在山上後,斷路,斷糧,斷水,他四處奔波尋找生路。他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能有人救他一命,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拯救。

當他最後的企盼成為泡影的時候,他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作了最後的一次呐喊。我永久地記著他死後留下的那個掙紮的姿勢:

身體向前撲去,雙手呈刨挖狀,一條腿前踩,另一條腿後蹬……

我敬佩他,也為他遺憾。他肯定在雪山上轉了很久很久,隻差一步就可以走出死亡了,他卻沒有堅持走完這一步。當時隻要鼓起勇氣往前蹭幾步,撲進溫泉的懷抱,他就不會倒下去。曙光向他招手的時候,他長眠在了黑夜中。

一步路,很短,又很長。短到抬腳即過,舉手之勞;長到萬裏之遙,有人一輩子也跨不過去。

一步路啊……

我對昝義成說,他是我們不相識的戰友,現在我們是惟一的可以管他的人。

昝義成說,是呀,應該管。可是怎麼管呢?我們也沒有走出死亡線呀!

我說,挖個坑埋了他吧!

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挖抗?地凍得跟石頭差不多,一沒鍬二沒鎬。無奈,我們用手刨了些雪給他蓋上,然後脫帽,三鞠躬。

同誌,慢慢走吧!會有人來看你的。

唐古拉山口。我們的拋錨車依然如落了帆的船,癱瘓著。

太陽很紅,陽光刺眼。到過雪山的人都懂得這樣一個常識:這裏的太陽看上去火熱,其實少有暖意,它落到人身上像冰條一樣寒心。我曾經這樣咒過發光不發熱的冰太陽:早點落到山窩裏去吧,你是雪山的嚴寒之根。

畢竟白天總是好對付的。

這時候,因了遠山一縷白絲綢般的山嵐的出現,我的創作欲望突然空前地強烈起來。當然,我不可能預測到正是這縷山嵐後來引發來了那麼一串奇特而真切的動人故事。

那會兒我正煩躁地坐在駕駛室裏幹什麼都覺得不是的時候,眼前始料不及地飄來了那縷雲霧,自然是通過駕駛室擋風玻璃映進來的。雪後的高原格外空曠,靜遠。山體清晰,空氣純潔,世間所有的雜質、汙穢都被昨晚那場雪濾去了。這時我最親切而深刻的感覺是,我把世界看得很清楚。那雲霧是從雪山的右側一個什麼地方猛乍乍地飄甩而出,其色先是慘白慘白,後來像有人滴進了一瓶藍墨水,又漸漸地變得淡藍淡藍。起初它隻是一條柔柔細細的帶子,轉瞬,隨一陣風搖身一變,就飄成了一道又寬且長的帶子,它纏繞了山腰,臃腫了宇宙。山嵐和雪山的顏色都是白色,但是兩者的白色各有所異,所以雪山把山嵐映襯得很顯眼,山嵐又把雪山照耀得更潔白。

山根下,有一隻雪狐拚命地追逐自己的尾巴。

遙望那縷山嵐,我陷入了美好生活無限向往的泥沼:

帳圈裏飄來的炊煙?

喇嘛廟的香火繞上了雪後的晴空?

真有仙女將哈達拋至人間?

……

有意思的是,那山嵐對我表現了少有的親近——起碼我的感覺如此。我始終覺得它一直在朝我走來,逐漸地把我渺茫的希望變為現實。我真的不相信那是一種自然現象或夢幻。那裏會有人,會有為我們這輛孤零零的拋錨車做伴的人。

我從雪山凹陷的地方望到了更遠處,陽光雲霧所致使遠山呈現出虛幻的拋物線。我又看到了那隻雪狐,它背著剛剛出山的日頭從雪峰中間匆匆跑過,霞光在它身體的輪廓上幻出一圈如紅絨線般的光暈,美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