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情斷無人區(1)(1 / 3)

風像鷹一樣在藏北的上空旋轉。

一輪仿佛沒有任何光熱的白太陽有氣無力地低垂在緩緩行走著的犛牛背上。

與世隔絕的羌塘無人區就這樣經年累月地在寂寞中沉睡。

如果誰偶爾把這死沉沉的寂寞打破,你必然會感到更加寂寞,空寥。

突然,有一天,在不知什麼時候被汽車輪子壓出來的、又踏下了片片動物蹄印的坑坑窪窪的簡易馬路旁,悄無聲息地撐起了一頂帳篷。

無人區的帳篷裏也沒有人。

離帳篷不遠處的野灘上,遺棄著幾隻餓死或凍死的黃羊、藏羚羊。暴屍荒野。

整個空蕩蕩的世界像一張白紙。

這是一頂可以說很舊但是絕對不能說破的帳篷。起碼它那說黑不黑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的顏色給人的感覺是經久耐用的。那肯定是風吹雪撲、雷打電擊、煙熏火燎留下的歲月足跡。髒汙、簡陋到極點後事物反而變出不動聲色的威嚴了。帳篷的門很奇持,是用一塊看似木板實則是結了厚厚一層汙穢的帆布堵在外麵做門扇,之後牽一根犛牛繩攔著的。你也許難以想像的是在帳篷門一側的木杆上掛吊著一隻藏靴,女靴,靴筒和靴幫均有繡花。不是舊靴,但也不新,上麵有斑班鏽跡。

為什麼隻有一隻藏靴?避邪,還是別有說道?

當然,最叫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頂帳篷的主人不知去向。從它出現在草灘的那天後,壓根就沒有人見過它的主人。

帳篷從早到晚飄散著一股重重的獸皮味和狗臭味。

人呢?

這是科學考察組提供的數據:在羌塘草原無人區,平均每一平方公裏地麵上不到一個人。

所以,完全可以這樣想像:更多的時候是幾十公裏、甚至上百公裏沒有人。

無人區指的是羌塘草原(即藏北草原)的西北部。說無人區,其實並非絕對沒有人煙,隻是人煙極其稀少而已。它的地域包括那曲以北、阿裏以東的部分地區,甚至囊括了長江、黃河源頭大片的土地。由於那裏極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確有許多地方沒有地名,人也不分貧富貴賤。多少年來,無人區是政府直接管轄以外的“自由世界”,那裏為數不多的群眾享受著外界無法理解的“自由平等”。

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那頂奇特的帳篷似乎一點也不奇怪。

奇怪的倒是有一個喇嘛瞄上了它……

喇嘛叫次丹堆古。

我與他的相識非常偶然。相識後的交談隨意、自然,沒有任何的準備和提防,也沒有刻意的追求和思考,一切都是順其自然,他高興談,我樂意聽。不知不覺我達到了一種目的,他也得到了渴求的收獲。

直到30年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覺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仿佛是在小說裏。

那是1996年夏天的一天,我從無人區回到靠近青藏公路的穀露村,客居一戶牧人家中,休息幾天,準備再到無人區生活。當時我正在帳篷裏看書,突然闖進來一個身披袈裟的人,我十分驚愕,喇嘛會有什麼事?我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裏。

“你到過那頂帳篷裏?”他並不順暢的漢話馬上使我明白我闖禍了,我那天真不該掀開帳篷門。其實,裏麵什麼也沒有,空空蕩蕩。我不該多事。

喇嘛搖搖頭,說,你不必介意,我不會責怪你的。我也是隨便問問。

我懸空的心落到了地上。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不速之客——

他那件醬紅色絨毯似的袈裟,肯定穿了很久的年代,上麵的絨毛已經所剩無幾,卷成了一個個小絨球。分不清是塵埃還是油膩皺皺巴巴地鏽著絨布麵。他紫膛色的臉上塗著一層棧油閃著光亮,臉蛋上的兩塊紫痂高高地凸現著。我相信他曾經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漢子,但是眼下由於駝背,使他變得又矮又瘦。他的背駝得很厲害,腰弓得頭都快挨著地麵了。從他進屋站到我的對麵起,身子一直就這麼弓著。

我的心好酸楚。

不知為什麼,我對他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盡管我不曉得他的身份,也不了解他來找我的目的,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那張弓衝著我點了一下,也許是一種虔誠吧。然後,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來沒有什麼隻是想認識認識你。”

我不相信這是他的心裏話。但是,我也沒介意。我是個作家,在藏區常常碰到一些想跟我聊天的閑人。喇嘛找上門來卻是頭一次。

“你肯定有話對我說。沒關係,什麼時候想說了再張口,到了火候再揭鍋嘛!”我很平靜。

他又足一個鞠躬,我很受不了他這種虔誠,忙扶他站好。

他無語地望著我,憂鬱的眼睛固執地閃耀著一種光芒,眉毛顫動著。給我的感覺他的臉上好像有一種找到了救星似的那種表情。

我把頭扭向一旁。他的目光有點刺我。

終於,他說話了:“我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他也曉得。”